□卢杏琴

又是一年春和景明的时节，校园里一派生机盎然。漫步园中，弥望的是粉色晚樱、紫色玉兰、明黄的油菜花，高高低低，错落有致。课间还有同学们像蝴蝶般穿梭其间，影影绰绰。每每此时，便会浮现出沈丰英的那句昆曲唱词：“春香！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于是，记忆一下子就回到了“原来姹紫嫣红开遍”的2004年的苏大校园。那年由白先勇先生总策划并联合文化戏曲精英们倾心打造的昆曲青春版《牡丹亭》成功进高校，苏州昆剧院的年轻演员沈丰英、俞玖林分别饰演杜丽娘、柳梦梅。演员们个个青春活泼，一如我们的年纪。看着他们青春靓丽的扮相，听着他们婉转柔漫的昆曲行腔，再加上典雅的曲词和无与伦比的舞美灯光，我们这些学生们就这样被征服、陶醉于古老而又充满青春气息的戏曲里。原来戏曲可以美成如此。

苏大又得天时地利人和之便，于本部存菊堂、敬贤堂时不时有青春版《牡丹亭》的选段演出，尤其是那出《游园惊梦》。那时，我们的学生公寓楼在后庄，离本部的大礼堂有十来分钟的自行车车程。一看到有演出，我们便会结伴骑行前往。但有一次，只有我能提前出发，并且还担负着替其他三个室友占位的重任。到了大礼堂，我便找了靠前偏左的三个空位，自己守在三个空位的后一排。随着开演时间的慢慢推进，越来越多的人涌入。其中有一位身着深蓝中山装、身材宽大、略显气喘的中年社会大叔正要坐于那三个空位里的第一个。我说，不好意思，这里有人了。他再往右移一个，我紧接着又说，不好意思，这个位置也有人。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继续挪动一个位置。我实在不好意思，但还是小声支吾出了“这位置也——”但他已经坐下了，并侧过脸很意味深长地对我说了一句：“你这样做事，到了社会会吃大亏！”我也同时看了一眼仿佛刚从一堆文件审批中抬起头来的满脸疲倦的他。当时，我怎么也明白不了他的话，更多理解为那是他的“恼羞成怒”或者是职业习惯使然。于我，心里更多的是留有因未守住位置而对室友的些许歉意和对室友未能早些前来的遗憾。但中年观剧人的这句话一直留在我的记忆中。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都付于这断壁颓垣。”春去春又回，一转眼便是2024的春天，近几日，沈丰英等苏州昆剧院的原班人马于台湾作青春版《牡丹亭》二十周年庆演。他们的形象虽已不像二十年前那般青春靓丽活泼，但经过二十年的时光和舞台打磨，他们的演出愈发显得雍容成熟大气了。而从苏大毕业后，我返回故乡宁波，也走上了属于我的平凡舞台——讲台。这二十年来，我也随着世事流转慢慢打磨、沉淀着那个青春时迷惘的、横冲直撞的我。

也是在这样一个烟柳画桥、雨丝风片的季节，随着戏剧下乡惠民活动的推进，小百花越剧团来我们不远处的城乡接合部送演《牡丹亭》。为了看演出，越剧老戏迷的妈妈早早出了门，她说要去打前阵，等我忙完孩子刚好可以过去汇合。她所谓的打前阵，就是趁早找个合适的位置。等我忙好快出门时，老妈已悻悻然回来了。她说，本地的村民把一排一排的好位置都占去了，她们两三个人就占了好几排。因为有点细雨，带篷的位置，她一连找了好几个，但都被“赶走”了。她说她们占着位置，也不讲卫生不讲文明，一边嗑瓜子一边大声聊天。她想着这样的“观众”自己心里来了气，早去也没用。当时，我的脑海里轰然而出苏大看剧时那中年男子那句意味深长的话和瞥向我的眼神，若有所悟。

而杜丽娘的优美唱词“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韶光贱”，每到一年最好的“姹紫嫣红”时节，仿佛就像解冻的小溪在我们身体里丁冬作响。我是幸运的，在我的那个年纪，在苏州城遇到了青春版《牡丹亭》。我也想把我的这份幸运带给我的学生们。而高三的这个时节，对我的学生们来说更像是艾略特笔下“残忍的四月”。借着对新课标必背篇目《长亭送别》中《正宫》与《端正好》这两支曲词的默写机会，去向学生们推一推同被孟称舜评为“传情绝调”的《牡丹亭》吧。

于是，一日在接近课堂尾声时，和同学们预约下午三节自修课的第一节，我会来默写《长亭送别》。这时，数学课代表大声说，老师，我们要数学考试。那我第二节自修课来。他紧接着说，老师，我们试卷要做两节课。那好，我就等你们做完卷子过来吧。他继续赶着说，第三节自修课，我们要对数学试卷考后的答案。我呆呆望着他，满腔热情一下子凝固在了讲台桌前，但那刻也仿佛“思接千载，视通万里”，我突然看见了二十年前坐在苏大敬贤堂里看《牡丹亭》的自己和那个中年大叔，也全然了悟了他当时幽怨无奈的眼神里所包含的含义。他的那句意味深长的话，也不只有我做事的不会变通……然后，我对着数学课代表说了声，谢谢你。同学们一脸茫然望着我离开教室。

返回办公室，我将上述的经历写成了这篇文章。第二天，结合散文考点复习，我给学生们出了散文阅读题。关于这个题目“最是一年春好处”，我们讲了散文标题的意蕴和作用。关于中年大叔、“我”、数学课代表，我们讲了散文里的人物形象。我们还一起寻找和分析散文里的线索。遇到实在想不明白的地方，他们就来个现场“采访作者”。比如看戏占位现象和老师占课现象怎么就可以安排在一起呢？调皮的学生会抢着回答，同一个人，同一个人，老师长大了，占位就变成占课了。严肃的学生会怼回去，肤浅了，肤浅了，我们的老师不是这样的人，“占”的行为背后有含义，你不知道“形散神聚”吗？又比如理解重要语句的含义：文中最后一段说“我”全然了悟了二十年前的那个中年大叔的幽怨无奈的眼神和意味深长的话，那么“我”了悟到了什么呢？ 看着学生们饶有兴味地讨论着：关于热爱与尊重，关于青春里的成长，关于……课堂成了同学们的舞台，他们笑着讨论着，乐此不疲，教室里似乎传出了丁丁冬冬的春泉声。

隔了一天，我的办公桌上有一张来自数学课代表的留言条：“老师，我懂了！谢谢你！青春版《牡丹亭》我在B站找到了！”

而这，恰是这个春天里发生的最美最浪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