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我儿时的记忆中,每年一到西风萧瑟、万物凋零的农历九月,待一场秋雨过后,晴个两三日,趁着土质变得酥软,勤于劳作的外婆便要准备种植小白菜、雪菜、菠菜、大蒜等各类秋菜了。茼蒿,也是这时下种的。
外婆将储存下的茼蒿籽拿出来,或泡或晒,借个沾露的清晨或迷离的黄昏,撒到事先平整好的菜园里。
茼蒿易伺候,只要有一块合适的土壤,播种前施足底肥,便不用费太多心力维护。两周不到,茼蒿籽已蹦出了两片圆圆的仿佛小伞般的可爱嫩叶,细细碎碎,在地面上铺展开一层怡人新绿。
渐渐地,茼蒿越长越精神起来。兴许是知道自己不久便将经历重重的风刀霜剑,它们那呈锯齿样、宛如花边的肥厚叶片,一边努力积蓄着野性,一边低调漫溢开灿烂、自信与活力。
茼蒿,也叫“蓬蒿”,这个名称很形象。茼蒿蓬蓬松松,每一株都尽情扩展着自己的地盘,仿佛一只只随时准备起飞的小鸟。长在一起,会将厢垄遮盖得满满当当,密不透风。
与菠菜一样,茼蒿格外能长。不仅很经剪剔,且长势奇快,一冬春能剪好几次。故而,每过一段时间,外婆就会叫我去地上剪茼蒿嫩头,回家炒了吃。
当一盘翠绿的清炒茼蒿端上桌时,单是那叶水灵灵缱绻于白瓷碟内的模样,看着已是一番享受。配上白米饭仔细咀嚼,既滑又嫩,香甜里带着一点点苦涩,苦涩中透着一种自然的、淡淡的如菊芬芳,别具一种回味悠长的美。
惜乎,由于自家种植的茼蒿,比菜场售卖的更为鲜嫩。有时明明摘了满满一篮,下锅一经翻炒,最后只剩下浅浅一盘,吃起来总有意犹未尽之憾。
明人王世贞《甲申元日试笔》诗云:“暂施冠服候呼嵩,爆竹声残续晓钟。天上元正开白虎,山中初九爱潜龙。数枝椒柏和玄醴,一亩蓬蒿谢素封。五十八年犹未是,于今化日始从容。”诗人将茼蒿当成春的使者。
开春后的茼蒿,越长越茂盛,人走近时,能嗅到它们散发出的幽幽清香。“茼蒿”一名,指其气味与蒿相同。而所谓的“蒿气”,是在芬馥菊香之外,另多了一丝淡淡的水腥气,既成为诱人食欲的开关,又没有强烈到令人反感,这也是茼蒿广受追捧的原因。
此外,不似其他一些大棚里精耕细作的蔬菜,茼蒿虽经人工栽培多年,野性犹存。正是这股特殊的气味,使之不生虫子,可称是真正的绿色食材。无怪乎,当年的外婆时常唠叨:“这是农民的保健菜,是一种天然的营养菜。”
茼蒿的料理多种多样,除了一箸茼蒿一口饭,春意冉冉满心间的清炒及凉拌,这种佳蔬还有一吃法,也是农家饭桌上的常客,那就是烧汤。水锅中一把茼蒿跃进,瞬间滴翠,汤中劈两块豆腐最好,更显得小家碧玉般清秀。装碗后上桌,汤雪白乳化,茼蒿清淡,鲜香异常。
客岁秋日种下的茼蒿,一茬茬采食到来年三月,去菜园瞧瞧,已是葳蕤一片。只是,此时的它们已起苔丢蕾,恍若刚刚睡醒的缱绻少妇,不复农家小女初长成的娇嫩姿色,再难胜任炒、拌等吃法,倒是可用来烧成菜饭。这道家常又极能展现生活美学的饭食,口感丰富。吃在嘴里,饭柔而不黏,醇厚绵长。茼蒿特有的菊之甘香与大米草根香,糅合于一处,外加起增香之用的猪油串味其中,不单能予人至为扎实体贴的抚慰,还氤氲出一种别样的田畴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