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8版:三江月

来自天一阁的乡音

——《〈甬言稽诂〉校注及研究》读后

□汪维辉

老家宁波有一座著名的藏书楼,叫天一阁。天一阁附近有一座建筑,叫贺秘监祠,相传是“四明狂客”贺知章读书的地方。贺知章有诗云:“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贺知章是越州永兴(今杭州萧山)人,早年移居山阴(今绍兴),诗中“乡音”不知道具体指的是萧山话还是绍兴话。但我的“乡音”,则是地地道道的宁波话。

“乡音”难改,但“乡音”也会变。远的不说,50年前、100年前的宁波话与今天的宁波话就有很大不同。何以知之?翻翻《甬言稽诂》就能感受到。

《甬言稽诂》是先乡贤鄞县应钟先生(1907-1969)用文言撰写的一部搜集和考证宁波方言的著作,稿本,藏于宁波天一阁博物院。我很早知道天一阁藏有这么一部书,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在宁波师院与几位师友合作编写《阿拉宁波话》和《宁波方言词典》时,也到天一阁查阅过这部书,但稿本不能外借不能复印,难以利用。1999年许宝华、宫田一郎两位先生主编的《汉语方言大词典》出版,该词典大量征引了《甬言稽诂》内容(多达1400余条),方言学界第一次知道了应钟这个人、《甬言稽诂》这部书。但由于稿本查阅不便,今人论著凡是引用这部书的,都转引自《汉语方言大词典》,都是二手材料,概莫能外。

经考证,《甬言稽诂》书稿1967年誊毕,1980年捐给天一阁,也即完稿已有57年了,雪藏天一阁已有44年了。在大力弘扬传统文化、大力保护方言文化的今天,《甬言稽诂》应该走出天一阁了。今年5月,浙江大学出版社推出了周志锋教授的《〈甬言稽诂〉校注及研究》(以下简称《研究》),我们终于听到了来自天一阁的乡音。

根据《甬言稽诂》的性质,整理这部书的人最好具备三个条件:宁波人,懂古汉语,研究过方言。周志锋是宁波人,母语就是宁波话;长期在高校从事古汉语教学和研究工作;也研究方言,在宁波方言研究方面成果颇丰。所以由他来做这些工作,我觉得非常合适。果不其然,他不仅做了整理工作,还对该书做了深入研究,这对读者是很有帮助的。

《研究》内容分两块:一是校注。《甬言稽诂》40万余字,正文10卷,另有附录《变音》和《补遗》,共11册。按义分类,共分《释天》《释地》《释亲》《释流品》《释形体》《释疾病》《释动作》等20篇。它虽是近人著作,但全书用文言写成,又是考证性质的,涉及文字、音韵、训诂等知识,不容易读懂;征引丰富广博,文字难免有讹误;应钟用传统老方法研究方言,许多观点似是而非。因此,整理《甬言稽诂》,需要做好“点”“校”“注”等工作,为读者提供一部完善可靠的本子。二是研究。该书相关研究成果通过两种方式呈现,一种是校注,散见于上编;一种是论文,集中于下编。就论文而言,共收录系列研究论文7篇,内容包括考证应钟的生平学行,介绍《甬言稽诂》的成书过程及编写体例,探讨该书的学术价值和存在问题,辨析一些宁波方言的本字和来源,为方言爱好者和研究者提供参考资料。

翻阅《研究》,我印象较深的有以下三个方面:

一、《甬言稽诂》有很高的语料价值。应钟1922年16岁时到上海读书,后来一直在上海华成烟厂做文书,1957年底因故全家从上海迁居宁波。按他16岁青少年时期算起,应钟的宁波话距今102年了;按1967年书稿完成之时算起,应钟的宁波话距今也有57年了。随着社会变迁,书中记录的许多词语俨然成了“古语”。如“今称海蜒亦云‘桂’,最大者为‘粗桂’,次大者为‘中桂’,细小者为‘桂花海蜒’”“甬俗纳采所送礼物之绸帛称‘雁鸿’”“俗称夸诞自大者曰‘张人’,张读去声”“甬俗称前一时期为‘前惯’,目前时期为‘该惯’,有一时期曰‘有惯’”“今以两指或三指撮取肴馔食物,甬语呼如‘宰’”“今称人刚愎不圆通者为‘孟亹’”“甬俗称忧思在心,以致惫怠不振者曰‘梅噬噬’”等,“桂”“雁鸿”“张人”等今均未闻。他如“今目睑病肿俗呼为‘眼遏’”“今兵器短剑如匕首者曰‘簎子’(俗作‘插子’)”“今镇海人呼地上门限音如‘地愤’”“今田埒中,水满相溢俗呼为‘杷’;檐溜水下,缸满外溢亦呼‘杷出’”等,“眼遏”“插子”“地愤”等只见于老派宁波话。这些方言材料带有历史的印记,对于研究方言演变情况和宁波地域文化都有重要价值。

二、《甬言稽诂》校注本校勘精良,注释值得参考。《甬言稽诂》稿本用小楷誊录,“手书清秀整齐,一笔不苟”。但文字错讹尤其是引书文字错讹时有所见。周志锋在校注过程中,做了大量句读、文字的纠错工作,保证了文本的可靠性、准确性。与校勘相比,更有学术价值的是注释部分。上面说过,应钟用传统语文学的理论和方法来考释宁波方言,问题很多,注释纠正了不少错误。如“晶璊”条:“俗称石榴为‘金孟’,即‘晶璊’之讹。谓石榴果实粒粒群聚如水晶,又浅赤如璊玉也。”注:“‘金孟’非‘晶璊’之讹。盛益民等认为:‘南部吴语多叫“金樱”,我们怀疑宁波也是如此,“樱”读m-声母是受“金”早期-m尾同化的结果。’可从。”又“哑”条:“《说文·口部》:‘哑,笑也。’‘笑,喜也。’则哑亦喜也。外地人称鹊为‘喜鹊’,甬呼为‘哑鹊’,用字虽异,而意则同。俗讹作‘鸦鹊’,非。”注:“正字当作‘鸦鹊’,而不是‘哑鹊’。胶辽官话、中原官话、江淮官话、西南官话、吴语、客话、粤语、闽语都有称喜鹊为‘鸦鹊’的,可以比勘。参看《汉语方言大词典》‘鸦鹊’条。”石榴叫“金孟”原来是“金樱”的音变,喜鹊叫“哑鹊”本当作“鸦鹊”,令人豁然开朗。

三、《研究》一书对汉语方言乃至汉语研究都有助益。《甬言稽诂》及其研究虽然是地域性的成果,但语言往往是相通的,在语言研究中,方言资料有时可以起到独特的作用。如“峻”字,《甬言稽诂》说:“甬语真谆文韵字呼作东类者甚多,鄞奉之交为尤甚。如呼人为禅红切,春音如葱,笋如耸,云如庸……峻如宋。山坡之峻呼如宋。”宁波话管陡峭为“宋”,方言词典多写作“耸”,声调不合,按应氏的说法,应该写作“峻”,此说极是。“峻”《广韵·稕韵》私闰切(笋去声,心母字),折合成宁波话正读“宋”。“峻”读私闰切,通行于吴语甬江片,温州、温岭等地也读私闰切,正是保留了“峻”字古音。又如液体喷射义“biāo”字,应氏认为是“泌”之音转或“泌流”声合之变,周志锋认为本字当作“猋”字。这个词通行于吴语、闽语、粤语、江淮官话、西南官话等,有“滮”“瀌”“飙”“彪”“标”“熛”“嘌”“镖”“摽”“䅺”“猋”等十多种写法。“猋”由群犬奔貌,引申为人奔跑,再引申为液体急速射出,其核心意思都是“飞速移动”。武汉话、成都话“猋”有“飞速奔跑”和“液体急速射出”等两个意思,就是明证。通过方言比较考证,弄清了这个通行于小半个中国的方言词的本字。再如俗语“托人托了王伯伯”,《甬言稽诂》解释说:“今谓委托非人,反被所误,曰‘托人托了王伯伯’。‘王’即‘妄’之转音也。”这句宁波老话很有意思,“王伯伯”当是一个假托的人物,犹戏谑语所谓“隔壁老王”,“王”非“妄”之转音。由此可知,“老王”在方言文化里扮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

“《甬言稽诂》校注及研究”曾被列为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并以优秀等级结题。《研究》全书120万字,质朴厚重。它的出版,使《甬言稽诂》得以流传,嘉惠学林,又使宁波方言研究跨入了一个新的台阶。另一方面,《甬言稽诂》内容丰富,方言考证难度很大,《研究》本身也可以进一步研究。

(《〈甬言稽诂〉校注及研究》浙江大学出版社2023年5月版)

2024-03-31 ——《〈甬言稽诂〉校注及研究》读后 2 2 宁波晚报 content_145860.html 1 3 来自天一阁的乡音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