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7版:三江月

父亲和杏花

□田 野

春天来了,桃花、杏花又该开了。说到杏花,就想起了我的父亲,那个淳朴平凡得很难和花儿产生关联的七十岁老人。

我八岁那年,母亲离开家乡来到宁波打工,父亲则留在家里一边照顾上学的我,一边兼顾种一些田地维持家里的日常开销。每日放学回家,隔老远,就看到我家大门紧闭,慢慢走上前,只见旧木门上用粉笔写着:“我在田里干活,回家先把作业做好。”锁门是给外人看的,其实我知道钥匙藏在什么地方——这是父亲和我之间的秘密。我乖乖打开门,老老实实做好作业,然后搬出一把木板凳,坐在门口,眼巴巴等着父亲干完活回家。那是个立春后温暖的下午,微风徐徐,阵阵花香迎面扑来,直入鼻息。我闻得有些陶醉了,起身去寻这花香的来处。只见门口菜园空地里,一棵杏树上,朵朵杏花如烟霞般次第盛开。我随手摘下一枝杏花,心里美美的,沿着田埂小路,一路蹦蹦跳跳,又哼又唱,去寻在地里干活的父亲。天边晚霞红似火,远处是成片的油菜花,正一片莺儿啼、燕儿舞、蝶儿忙。我兴奋地跑到油菜地,寻着父亲的身影。

“爸爸,爸爸,你在哪里啊?”

“哎!哎!我在这里,在这头哩!”顺着父亲的声音,8岁的小女孩在比她人还高的油菜地里快乐穿梭,寻找着她的爸爸。

“爸爸,送给你一枝花!”

“这是杏花哎,你是不是在我们家门口摘的呀?”

“是的,爸爸,你闻闻,太香了,比肥皂还要香咧!”

“真的是,好香哟,等花儿谢了就有杏子吃了咧!”父亲放下锄草的锄头,拉拉我的小辫子,怜爱地一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时年40多岁的父亲,由于常年务农,虽皮肤黝黑,但健康又精神,他就是我的保护神。

岁月蹉跎,时间像是一匹不停奔腾的野马,任你如何用力勒缰绳它也不回头,转眼间我读高中了。那时,比我大10岁的姐姐,已在宁波成家立业,母亲便留在她家帮忙带孩子。因此,高中三年时光,依然是父亲陪着我度过。高三那年,为了让我有个好身体备战高考,父亲没让我寄宿,而是在学校附近租住了个房子陪读。那小区的名字叫做“杏花村”。房子有点旧,我们租住的地方在三楼,那会儿还不时兴电梯,所以每天都得爬上爬下的。时间久了,我和父亲都能通过爬楼的脚步声来识别对方了。每天早上六点,我出发步行到学校晨读,中午火急火燎赶回来吃午饭,晚上下课后再一身疲惫地回家休息。学习的压力让我苦不堪言,脾气也变得越发暴躁起来。母亲不在身边,所有的委屈和不悦只能朝着父亲发泄。

“这房子里这么潮湿你不知道吗?一天到晚在家里也没事干,怎么不把窗户打开通风?”

“既然是陪读,为什么不租一个好点的小区,这破地方有什么好的?”

我对着父亲一阵数落,只因为才是早春,这房子里已出现了蚊子,叮得我晚上难以入眠。

“可是,这个小区距离你学校是最近的,附近就有菜场,我买菜也方便,而且……”

“而且什么啊?说话能不能一口气说完呀?”我极其不耐烦地逼问。

“而且好巧不巧,这小区名字叫‘杏花村’呀!你不是很喜欢杏花吗?”

父亲吞吞吐吐半天给出了这个答案。

“杏花村”?也不知道为何这么个破败的小区,给取个如此诗意的名字。可是,我什么时候喜欢过杏花?为什么父亲一直认为我喜欢杏花呢?

“我说过我喜欢杏花吗?”我直截了当怼了回去。

“是咧,你不记得你小时候……摘了杏花给我送到田里去吗?你说杏花好香,你可喜欢那味道咧!”啊,原来,父亲还记着那么久远的事情。我随手给他送的一枝杏花,却成了他如此珍视的回忆。想到这里,我鼻子发酸,喉咙发紧,泪盈满眶,顿时后悔方才对父亲毫无尊重的发火。他是我的父亲啊,是陪伴我十多年的父亲啊。他忍受孤单寂寞,每天给我洗衣烧饭,而我却……我低着头,努力平复着心情,终于鼓足勇气,抬头看了一眼他。啊,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的头发已经开始斑白了,脸还是那么黑,皱纹却更深了。

“爸爸,对不起,我刚才不该发火的,我只是昨晚被蚊子吵得没睡好!”

“我知道,这几天‘回南天’嘛,是有点潮湿。我买了灭蚊药,我给你房间喷一点!”

“嗯,好的。爸爸,这个小区挺好的,方便我上学,也方便你买菜,更重要的是,名字也好听!”

“是咧!我也觉得‘杏花村’三个字很有诗意咧!”说罢,我们相视一笑,一切不愉快烟消云散。

“斗转星移四季新,草青草黄又一春”。杏花开了一茬又一茶。大学毕业后,我也在宁波成家了。

“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6岁的稚子正在背诵课文,他摇头晃头,读了一遍又一遍,似乎不解其意,因此总是记不住。我一边洗碗一边听着,脑海里又浮现出杏花满枝头的模样。

如今的我,有更多的阅历和更优美的文笔,去描绘杏花之美。杏花,总是与江南沾衣欲湿的春雨一起,点染开江南的早春如诗的画卷。陆游的“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是一夜春雨后深巷中的清幽;杜牧的“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是深深浅浅的杏花中的村落,多少行人买醉浇愁的远眺;而“两岸晓烟杨柳绿,一园春雨杏花红”,则是收尽杏花春雨的小园即景。这些年,脑海里不自觉收纳了如此多关于“杏花”的诗词,也收藏着深沉的父爱。

父爱,如同杏花一样,可以是“红杏枝头春意闹”的直截了当,也可以是“粉薄红轻掩敛羞”的委婉含蓄。

“外公,外公,这首诗我可算会背啦!”稚子一声叫唤惊扰了我的思绪。他举着书本朝着在阳台晒太阳的外公跑去。父亲笑吟吟地接过外孙手里的书本,眼里的爱意都快漫出来了。我站在一旁悄悄看着,生怕惊扰了这平淡而幸福的画面。这一刻,仿佛重现了我小时候父亲和我一起生活的情景。

“爸爸,这几日天气很好,周末我们一起去赏杏花吧?”

“好哩,带小宝一起去看看咧!就是不知道你们这城里的杏花,有没有我们乡下的杏花好看呐!”

“外公,我要去!我要去!”

“一起去,都去嘛!”先生也跟着起哄。

我想,不论是宁波的杏花,还是老家的杏花,都是极美极香的,就如同父亲对我们的爱,不分场合和季节,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发浓烈。

2024-03-24 2 2 宁波晚报 content_145155.html 1 3 父亲和杏花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