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亚青
记得儿时农历十二月上旬,母亲就开始打算了,赶几趟集市,去镇上的供销社扯来几尺棉布,为我们姐妹俩准备一人一件的新衣布料。
有一年的新衣布料很薄,看起来与夏天的衬衫料子差不多,印着大得有点夸张的菊花,我特别喜欢。家里请来了裁缝师傅,搁门板、生炉子、热熨斗,量体裁衣,裁缝师傅的阔口剪刀,沿着粉饼划线嚓嚓地响。做好了棉袄花罩衫,对镜试穿,侧身看,正面看,那粉红的菊花,衬得人的肌肤都白皙起来了,我俩高兴得眉开眼笑。母亲说,穿新衣,拜新年,等到正月初一才能穿呢。
A
母亲掸了尘,洗了被,把所有的家什擦了个遍,连木楼梯都揩得在发亮光。父亲则起早摸黑,赶集卖菜卖蒜。到了十二月下旬,择日杀了家里养的一头肥猪,出白一百多斤,卖了好价钱,留下了头与尾。这时候,餐桌上日渐丰富起来。过年为我们带来的口福,在一年当中,到了近乎奢侈的地步。
首先准备点心,门口的石臼和廊下的石磨,已经寂静了许久。这几天忽然热闹起来,今天东家来搡粉,明天西家来搡粉。母亲也把浸泡过的糯米用蒸笼蒸熟,准备做糯米块。父亲捧着蒸笼,把糯米饭倒扣在了石臼中。石臼旁放了条凳子,凳子上搁着一碗冷水,母亲卷起了袖子。准备就绪,父亲提起那沉沉的捣子头(捣杵),捣子头应着“嗨哟”声起落,当他每次把二三十斤重的捣子头,从黏性十足的糯米饭中抽身出来,母亲的右手,在盛着冷水的碗里快速浸润一下,出手迅捷得如油锅里捞钱,把刚才父亲捣过的糯米饭,像是棒槌衣服一样,把周边未挨揍的糯米饭,拨向塌陷下去的石臼中间,拉着扯着换位置。父母亲你一下我一下,不亦乐乎。在旁边的我,看得是胆战心惊,生怕父亲提起来的捣子头,会误伤到母亲拨臼的手。不过,我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他俩配合甚是默契。隔壁的叔叔伯伯,早已候在一旁,轮流着替代父亲换换手。当石臼中的蒸糯米饭,捣成了一大坨劲道十足的白粉团才歇手。趁米团还温热,几个人围在竹篾团箕旁边又开始了下一道工序,摘团,并盖上一个馒头红印,晾在一边。
糯米块油光锃亮,热时像棉花团一样柔软,冷却了像石头一样坚硬。因此要好吃,得热透。用一只盆子,舀一匙猪油和一匙红糖垫底,糯米块放在上面,在羹架上蒸。揭盖出锅,糯米块受热变成了一滩白猪油,白猪油则变成了一汪清汤水,赭色的红糖水镶边,美味变成了工艺品一样。搛一筷,那糯米块黏在筷子上,像牛皮筋一样越抻越长,连忙用筷子缠着撮着,送到口里,甜滋滋,软绵绵,油咪咪。一般每次蒸两只,僧多粥少,像我大哥小哥,用我母亲的话说,他俩是“麦秆喉咙筲箕肚”,意思是人小胃口大。抢吃糯米块时,小哥急得囫囵吞枣,烫嘴烫心,结果烫得是捶胸顿足,揩揩眼泪,还不忘舔舔沾在嘴巴上的甜味。那副哭笑不得的表情,让我们捧腹了好多年。
B
我家的汤圆是芝麻猪油馅。水洗芝麻,漂浮去瘪壳,剩下颗粒饱满的黑芝麻,在热锅里炒得剥剥响。冷却,放在升子里,用刀柄搡,敲碎,芝麻香四溢。拌上绵白糖,然后加适量的猪板油,再揉面团一样把芝麻白糖猪油揉匀,汤圆馅就妥妥地好了。糯米浸泡数日后,湿米碾成了米浆。把米浆倒入一只缸中沉淀,想吃了舀几勺,放入织布紧密的帆布袋中,用粗麻绳扎紧口子,吊挂在大铁钩上,靠在屋柱上沥水分。有时急着想吃,就把布袋放到草木灰堆之中,干燥的草木灰,像海绵吸水一样,只要一两天就能搓汤圆了。
汤圆的最佳搭档是甜酒酿,我们也叫“浆板”,家家户户的女主人都会这一手。蒸米,凉饭,拌白药粉,揿得结结实实,中间留个小碗口大的孔,用棉衣严严实实地包紧,放在密不透风的橱柜中发酵。当香气外溢,屋里的角角落落都能嗅到这特有的香气时,孔里已经酒水成潭了。正是数九寒天,馋嘴的我们偷偷地舀一勺,甘甜清冽,忍不住再来一勺,再来一勺……当我们按原样盖好裏好,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暗暗窃喜瞒过了母亲,酒劲很快就出卖了我们。甜酒酿融通了我们全身的血脉,活络舒筋,感觉面孔热辣辣的,我看看你,你看看我,脸上都飞着既显眼又可爱的酒后红晕。
快到过年,灶台、火缸、炉子等都派上了用场,年味,不断地从我家的灶间里飘出来。尤其是那只黑不溜秋的火缸,其貌不扬,贡献很大,不少美味来自那里。烘小黄糕、烘鱼干、烘番薯……炭火红了又灰,灰了又红,仿佛是与孤鹜齐飞的晚霞。猪蹄黄豆汤,洗净猪蹄,浸泡黄豆,放入瓦罐,清水八成满,盖上盖子,埋到火缸中,经过炭火一夜的炽热、瓦罐的烤煲,猪蹄的皮、筋如豆腐一样滑嫩,黄豆则粒粒膨胀得脱了壳,既粉又糯,入口即化。从瓦罐里盛一碗火热的黄豆汤,放一撮葱,放几粒盐巴和几滴酱油,那味道准让人念念不忘。在火灴里煲一坛肉骨头粥或羊肉粥,肉的香气夹杂着大米的醇香,温暖了过年时最寒冷的天。灶间里有两台灶,也是柴火焰旺。生产队里每年要杀牛分牛肉,当父亲站在灶台边,我们知道有牛肉吃了,因父亲轻易不上灶,除了烤牛肉。可别说,父亲烧的牛肉,是真的好吃。看他也没什么特别,灶膛里放了一块柴爿,先烧红铁锅,待牛肉出水,滗出,到入黄酒,酒的水位起码要没过牛肉,加适量茴香、生姜。然后,用续命一样的柴火闷烧两小时。估计还剩半小时可出锅时,放盐、糖、酱油,到收汁为止。盛在一只瓦罐里,每餐一小碟,味道就一个字,鲜!
C
年三十早上杀了鸡,谢了年,母亲会做一大盆三丁鸡馅。鸡馅用油雕甏盛装,那是待客的冷盆,我们也能少量尝一点。原材料是杀鸡取出的肚里货,如鸡肚肠、鸡肫,有时也加鸡血,再加乌狼鲞、笋干,切成细丁,烧透。冷却后,胶原蛋白凝固结冻。汇集了山珍海味一般,那个鲜味,达到了三丁口味中的巅峰,无与伦比。年三十夜有吃汁水年糕汤的习俗。祭祖拜神用的肉和鸡,在八尺镬中突突地滚,猪肉的鲜味、鸡肉的鲜味,都留在了一大锅的汤汁中。汤汁加上大白菜或者在咸菜缸里取一株雪菜咸齑,煮沸,菜熟,再放入年糕片,一年一次的汁水年糕汤,大量供应,吃得我们打饱嗝为止,诱惑力一点不亚于大鱼和大肉。
终于等来大年初一,父亲穿上出客衣,皮鞋擦得锃亮,拎着两包牛皮纸的包裏,里面有桂圆核桃或红枣,带着一份对长者尊敬的心,开始走亲戚拜访了。照惯例,初一是父亲的娘舅家,初二是父亲的姑姑家。我终于穿上新衣啦!跟着父亲绕前转后的,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一路上连奔带跳。走直径抄近路,步行在紫云英铺满的田塍上。父亲的娘舅母,见到新年第一拨客人的到来,脸上笑成了一朵花,那种热情发自内心,非常真诚。同样,父亲的姑姑,看我父亲的目光,如冬日里的暖阳一般。待客之道大同小异,先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浆板(方言,酒酿)汤圆,咬一口,汤圆馅流汁如注。汤圆落肚,身上也即刻暖和起来。家长里短,一年的收成状况,父亲与长辈们嗑唠着家常。八仙桌上的鱼肉蔬菜,一碗一碗地摆上来,椅子矮凳围着八仙桌放好,大家落座开席,继续着聊不完的话。糯米酒飘香、白斩鸡肉、红烧小黄鱼、炖成了酱色的蹄膀,主人把香喷喷的肉圆和蛋饺,塞到了我的饭碗里,够我津津有味地饱腹一顿。父亲的下酒菜,是刚炒的热菜,如肉丝香干炒芹菜、肉丝笋丝炒青菜、三鲜汤等。几碗鱼肉大菜,原封不动。回家的路上父亲说,礼让做客是本分,像蹄膀鸡肉黄鱼等高档货,客人一般不动筷子,这样主人仍可以用这些菜招待后面的客人。这是对那个物资匮乏年代支的招,难为父亲母亲们,既用心良苦,又亲情浓浓。
如此迎来送往,礼尚往来,要持续到正月十五。吃过元宵节的浆板汤果,年味淡去,人们才把闲散的心收拢来,又开始专心农事,在土地上播种,在土地上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