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沈孙晖 何晴 王佳辉 沈天舟 顾佳诚

“抓紧开发专用肥，春节前一定要成功……”昨天，宁波海通时代农业有限公司董事长毛培成又一次拨通“催肥”电话。

明年3月，新一茬鲜食大豆要种了，他心急——这款肥料，关乎自家大豆的碳足迹。

说到碳足迹时，毛培成不禁望向了案前那张绿色证书。

这是9月下旬海通时代获得的国内首张鲜食大豆产品碳足迹认证证书。证书上的“0.8465千克二氧化碳当量”，就是他们农场鲜食大豆的碳足迹数值。

通俗讲，海通时代每生产1千克鲜食大豆，净排放的温室气体相当于0.8465千克二氧化碳。

“0.8465”像一滴水，折射出这家农业龙头企业的绿色转型，更呼应着全球减排的潮声。

今年9月24日，习近平主席在联合国气候变化峰会上发表视频致辞，宣布中国新一轮国家自主贡献目标：到2035年，中国全经济范围温室气体净排放量比峰值下降7%—10%，力争做得更好。

这粒鲜食大豆的“碳”索，正踩在时代的节拍上。

一次铁了心的自我突破

每5亩一盏太阳能驱虫灯，每25亩至30亩一盏太阳能杀虫灯……走进海通时代种植基地，每一盏灯都“绿意盎然”。

“以前夏天晚上，路灯下虫子密密麻麻，现在住在这里也很少被叮咬。”工作人员余明明说，绿色能源、绿色防病虫害，换来的是绿色效益，“少用农药，温室气体排放也少了”。

“这盏灯”照亮的，不仅是证书上的“0.8465”，更是一家老牌农企的突围之路。

海通时代位于慈溪鲜食大豆出口大镇龙山镇，从1989年开始种植加工鲜食大豆，如今年产量超2000吨，全部销往海外市场。

早在15年前，慈溪及周边地区还依赖人工采收大豆时，海通时代已踏上机械化之路，后来成为全国鲜食大豆生产全程机械化的标杆。

“但光靠农机升级，红利越来越薄，产量、品质逐渐碰到了‘天花板’。”5年前，毛培成看着平均亩产量“停”在650千克，决定换条路走。

那时，他还不懂啥叫碳足迹，只想在绿色低碳上撕道“口子”，撞开那堵看不见的墙。

于是，用ARC菌肥替代传统化肥，秸秆腐烂时喷上微生物菌剂，给土壤“补身子”；

鲜食大豆旁，种上苜蓿、向日葵，吸引害虫和天敌“狭路相逢”，基于物联网的虫情测报系统，自动获取诱虫板图像，精准识虫；

田边河道内，净水植物葱茏，生态透水坝、生态拦截带、生态浮床等组成天然滤网，既减缓氮素流失，又增强生物固碳能力……

毛培成投入200万元“求绿”，无意中与碳足迹“撞个满怀”。

今年，他从湘湖实验室（农业浙江省实验室）获悉，鲜食大豆还有碳足迹这个概念。而自己的绿色探索，就是在减少碳足迹。

自家鲜食大豆的碳足迹是高是低？生产中哪些环节是排放“大户”？是否还有减排潜力可挖？这些问题萦绕在毛培成脑海中。

可质疑也来了。

“毛总，你脑子糊涂了？大豆能种能卖就好了，碳足迹是啥东西？关你啥事？”面对同行的不解和戏谑，他仍铁了心，要盘清自家鲜食大豆的碳足迹“家底”。

15个碳足迹点的“丈量”

对湘湖实验室而言，这颗鲜食大豆的碳足迹也有必要“盘一盘”。

“单位温室气体中对全球变暖影响最大的并非二氧化碳，而是甲烷、氧化亚氮等‘非二气体’。”该实验室双碳研究与认证中心副主任郭慧说。

据联合国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IPCC）数据，从百年尺度看，甲烷的单位增温效应约为二氧化碳的28倍，氧化亚氮更是高达273倍。

“甲烷、氧化亚氮的排放‘大户’，就是农业。”在郭慧看来，要实现2035年国家自主贡献目标，农业减排，势在必行。

但农作物碳足迹怎么算？如何算得准？这些问题一直是痛点。

去年底，湘湖实验室联合省农科院等机构，出台《产品碳足迹评价技术规范 鲜食大豆》团体标准，为“这粒豆”定了第一把碳足迹核算的“标尺”。

与实验室长期有合作的海通时代，成了“标尺”丈量的第一个“刻度”。

然而，这场追碳“体检”，远比想象中复杂。

“从农资生产、运输，直至大豆采收后运到加工厂，其间每个环节都会排放温室气体。”郭慧以一袋化肥为例，“我们不仅要看农场用了多少量，还要从源头追溯化肥生产的排放。”

经反复推敲，实验室团队在鲜食大豆生产的生命周期内，找出了15个碳足迹点，开始采集数据。

农业生产有易变性，这给数据采集的准确性带来了挑战。

每一吨化肥、每一升柴油、每一张发票、每一度电，都得核对清楚。缺少的数据，得从浩如烟海的科研文献和国内外数据库里“捞”出来，尽可能排除计算参差……

采集、建模、核算、验证……历时约两个月，最终，“0.8465”这个碳足迹数值诞生了，海通时代也因此拿到了那张碳足迹认证证书。

“目前没有其他鲜食大豆的碳足迹数值，所以我们与国内外黄豆的碳足迹进行了比较。”郭慧透露了一个令人振奋的结果——

海通时代鲜食大豆的碳足迹数值，仅为国内黄豆碳足迹平均数值的四分之一；放眼全球，略高于美国、加拿大，远低于巴西、阿根廷等国家。

对毛培成而言，“0.8465”不是抽象的数字，而是绿色“碳”索倒逼出来的实际收益——

“浙鲜”系列鲜食大豆的亩产量提高了12.8%；成品率高了，其中一荚三粒豆仁的比例提高5个到10个百分点；口感更有糯性，并带有甜味……

产量、品质提升，出口价格也更“硬气”了。

“以前泰国每吨鲜食大豆的出口价格，比我们高150美元到200美元，现在已基本持平。”毛培成说。

一本通向未来的“碳账本”

“0.8465”的意义不在于比较，而在于指引。

碳足迹核算报告显示，肥料生产、运输，以及种植与田间管理，是海通时代鲜食大豆生产的排放“大户”。减排方向，一目了然。

报告给出的减排建议，倒逼农场进一步优化全生产流程。对此，毛培成已迫不及待。

正在研发的专用肥，明年可以帮助农场“减肥”20%到30%；用农场羊粪做肥，将果树枝条变为基质还田，降低肥料运输排放；新增4条光伏长廊，让农场接通满格“绿电”……

粗略一算，还要投入100多万元。这笔“眼前账”不小，但毛培成看重的是“长远账”。

“前一笔200万元，让我们追平了与泰国的差价。我相信这100多万元，会帮助我们反超并确立竞争优势。”他打算持续减少自家鲜食大豆的碳足迹，以提升产品出口议价能力。

“在全球贸易新格局下，合规的碳足迹数据已成为应对绿色贸易壁垒的通行证，更能转化为实实在在的经济效益。”浙江万里学院碳中和研究院执行院长王新以出口欧盟市场为例——获得碳足迹核算认可的精深加工农产品，最高溢价空间可达50%。

在王新看来，农业是一个特殊领域，虽然有碳排放，但同时又能固碳，堪称碳汇库，“所以从做好减排、增加碳汇的角度看，农业具有‘此消彼长’的双重潜力，是未来国家实现‘双碳’目标的重要角色，能提升我国在参与全球气候治理中的话语权和地位”。

“0.8465”，只是一家企业在一个生产周期的单次碳足迹核算，它如何从企业的“成绩单”变为行业的“度量衡”？

“农业生产具有季节性强、管理模式不一等特点，导致基础数据获取难、准确性不够，单次核算确实存在偶然性。”王新坦言，系统边界界定不统一、各地地域差异显著，更使得不同企业产品的碳足迹数据难以直接对比。

“所以在农产品碳足迹上，要从各自核算迈向‘统一标尺’。”他认为，既要根据作物分类、产业链特点等，制定国家层面的通用标准框架，也要鼓励地方结合各自实际，因地制宜制定专属的核算方法，“建立国家统一框架下的地方化标准体系，才能让农产品的碳足迹核算既科学又接地气”。

这粒鲜食大豆的“碳”索，未完待续……

本版照片除署名外，由沈天舟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