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仰芳
旧时，商铺店员收入比较低，钱庄行业也是如此。据清光绪六年（1880年）的一份资料透露，当时在钱庄里做经理的，每年薪俸为制钱一百二十千文，账房、跑街、汇划、钱行、银房、洋房、信房与客堂这“八庄头”依次递减，最差的只有三十千文。做学徒的更是少得可怜，第一年只有六千文，第二年升为十二千文，直到第三年满师之后才有三十千文制钱。由于薪俸过于微薄，学徒们实是难以支撑日常生活开支，钱庄老板又给每人每月另发三百铜板的月规钱。到了20世纪早期，钱庄业薪水有了较大幅度提升，尤其是在大钱庄里当经理，月薪有50银元至200银元，“八庄头”的收入也水涨船高，月薪多在20银元至80银元。而那些学徒的薪水则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依旧维持在原有水平，因此对他们来说，每一个铜板都来之不易，十分珍惜。
秦润卿先生曾在《抹云楼家言》一书中自述，“月得钱三百，谓之月规，未敢浪费分文。”这背后还有一个十分感人的故事。秦润卿年少时走出慈城，去上海协源钱庄当学徒，平日生活十分节俭，能省一点就省一点，月规钱他每次都悄悄留下一些。做到快要满师的第三个年头，他的积蓄积少成多，已有七十余个铜板。
带秦润卿的业师叫沈文灿，是绍兴人，宁波与绍兴不仅地域相邻，两地历史上也多有交融，互相之间觉得格外亲近。沈老先生来协源钱庄做账房时，随身带了一盏煤油灯，每天夜里，他都在煤油灯下整理账本。日子一久，煤油灯的玻璃灯罩已被火焰熏得一片焦黄，并有几条裂缝，只能勉强使用了。秦润卿就想用自己积攒下来的铜板，给业师买一个崭新的玻璃灯罩。
秦润卿跑到大街上，凡是出售玻璃灯罩的店铺，他一家挨着一家看过去。找了很久，终于在一家杂货店的货架上看到了跟业师所用同样大小的玻璃灯罩。“我要买那只灯罩！”他伸手一指。杂货店老板忙把灯罩从货架上取下来，递给了秦润卿，又报上价格：“七十三个铜板。”“刚刚好，给，一个铜板都不少！”秦润卿双手接过了玻璃灯罩，随后他把衣兜里的铜板“哗”的一声全倒在了柜台上。说来也凑巧，偏偏其中一个铜板在桌面上转了几圈后竟然滑下了柜台，落到了地沟里。他一下子愣住了，这怎么办呢？秦润卿只得放下手里的玻璃灯罩，蹲下身子，弯腰屈膝去捞落进地沟里的那个铜板，无奈这条地沟很深，他伸手捞了几次，都没有摸到铜板。
“别捞了，小后生，这个铜板老朽替你垫付吧！”这时，从秦润卿身后传来一个苍老遒劲的声音。他抬起头来，见眼前站着一位面容清癯、目光和善的老人，对方手掌心里托着一个铜板，轻轻地放在柜台上，又把那只玻璃灯罩递给了秦润卿。秦润卿忙向老人深深地鞠了一躬，说了一声：“谢谢！”
老人回转身子，欲继续赶路，可他走了几步后，扭过头来一瞅，发现那个小后生还在地沟里捞铜板，心中颇有几分不悦。老人再次走到秦润卿跟前，用嘲讽的口气说：“怎么，老朽给你的那个铜板不好用？”
“不不不！这个掉进地沟里的铜板，我不把它捞出来就永远消失了，怪可惜的。”秦润卿脸红了，他憨厚地一笑，又接着说：“别看小小一个铜板，到时候也会派上大用场，一个铜板有一个铜板的价值！”这时秦润卿已经在地沟里摸着了那个铜板，捞了起来，他边说边仔细地擦掉铜板上的污泥，放回衣兜里。
“哦，原来如此！”老人脸上露出了舒心的笑容。
让秦润卿没想到的是，这位送他一个铜板的老人，竟然是协源钱庄创始人程卧云先生。秦润卿学徒满师后，先当上了信房，又做上了跑街，推荐人都是程卧云老先生。程卧云曾多次对业界同行说：“像阿润这样连一个铜板都要从地沟里捞起来的人，可以放心地把任何事情交给他去做，阿润的前程大着呢！”程卧云的眼光确实厉害，后来协源钱庄传到了程卧云后代手里，易名为豫源钱庄，秦润卿果然被越级擢升，担任了钱庄经理。
从事钱庄业的人员除了薪水外，还有一笔收入，是来自宕账。何谓宕账？它本义是指长期拖欠未能收回的一些账项。然而有意思的是，这部分宕账并非来自外面客户，而是来自钱庄内部人员。按照钱庄业惯例，每年农历正月上旬，除学徒外，自经理以下每一个人，都可以从本庄内预支若干数目不等的银款。故“八庄头”过年前后都会编排出各种理由，从本庄内预支银款，甚至一个人预支的数目，可以有上百两银款之巨。至于什么时候归还？那就看每个人的“觉悟”了。这就是宕账的来历。数十年间，尽管社会上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可钱庄内部宕账的状况，几乎没有什么改变，变化的只是宕账的金额，从最初的白银十几两猛增到数百两。这笔数目可观的资金，可以放在本庄内生息，也可以拿到外面去放账图利，这就是钱庄内部人员的“隐性收入”。
秦润卿当上豫源钱庄经理后，决定第一刀先砍自己身上。他对钱庄全体从业人员宣布，即日起取消经理每年一度的宕账特权，不得向本庄透支一个铜板。另外，任何人想要宕账必须事先获得经理同意，不准自作主张在账房处预支银两，一旦发现此种行为，轻则加倍追讨欠款，重则罚出钱庄，永不录用。此项改革措施的实行，虽说剥夺了“八庄头”的利益，但获得了更多人的支持。
自此之后，豫源钱庄声誉鹊起，生意日益兴隆，在沪上钱业界成了耀眼的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