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天青 瓷中秘色

青瓷之路:千峰翠色连山海

上林湖畔,瓷片散落岸边,默默述说着曾经的辉煌。(宁波市文化遗产管理研究院提供)

法门寺出土八棱秘色净水瓶。(魏晓龙供图)

上林湖越窑遗址出土,青瓷三足蟾蜍。(宁波市文化遗产管理研究院提供)

宁波博物院藏越窑青瓷青釉荷叶形带托瓷茶盏。(唐严 摄)

法门寺出土五瓣葵口秘色瓷碗。(魏晓龙供图)

闻长庆复烧的秘色瓷缕雕缠枝香薰。

上林湖越窑博物馆内。 (唐严 摄)

上林湖荷花芯窑址龙窑复原模型。 (慈溪市文物保护中心供图)

东钱湖上水岙越窑遗址出土青瓷莲花尊。

余姚巍星路南宋窖藏出土高丽青瓷净瓶。(宁波市文化遗产管理研究院提供)

黄银凤

天光透过展厅的玻璃幕墙,静静洒落在一排青瓷展柜之上。釉色流转,光泽温润,时光仿佛在此悄然凝结。其间一件荷叶带托茶盏尤为动人——茶盏似盛放的荷花,盏托如轻卷的荷叶,釉色青翠,莹润欲滴,恍若刚从江南的晨雾与露水中苏醒。

“这件荷叶带托茶盏,20世纪70年代出土于和义路唐宋造船场遗址。”12月14日,宁波考古70周年特展闭展前夕,宁波市文化遗产管理研究院院长林国聪驻足于展柜前,声音在静谧的展厅缓缓荡开,“它不仅是唐代越窑青瓷的杰出代表,更是海上丝绸之路的无声见证。出土于宁波古港区的它,见证了越窑青瓷扬帆海外的辉煌和中国古代‘海上丝绸之路’的历史脉动。”

近日,法门寺博物馆馆长魏晓龙自西安来到宁波。在“传承与创新——专题类博物馆的愿景与未来”学术交流会中,他言语间仿佛铺开一幅跨越千年的丝路长卷:“法门寺地宫出土的14件秘色瓷,来自千里之外的宁波上林湖。”他尤其提及其中一件八棱净水瓶——釉色如洗呈天青色,器形端庄凝重,瓶身流转着穿越千年的温润光泽。“地宫一开,半个盛唐。”他轻声道,“而这秘色瓷的根脉,在宁波上林湖。”

一缕瓷光,连缀起两处时空。从四明山水到法门地宫,自明州古港至远洋彼岸,越窑青瓷的故事,是一部关于泥土与焰火、技艺与美学、贸易与文明的深沉史诗。而今,我们依然可循着那抹“千峰翠色”,步入那片永不褪色的“云端天青”。

千峰映翠,四明有瓷

上林湖畔,晨雾缭绕。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越窑秘色瓷烧制技艺代表性传承人闻长庆蹲在岸边,手指轻轻拨开泥土,一枚青瓷碎片显露出来。釉色青黄,边缘圆润,断面可见细密的胎质。七十多岁的他,头发已白,眼神却依然炽热。

“这是一千多年前的瓷片。”他喃喃道,“我们的祖先,就是在这里,把泥土变成了青瓷。”

人类制陶史长达万年,但瓷器的诞生,是一场真正的革命。与陶器不同,瓷器需要三个条件:瓷土(高岭土)、高温(1300℃以上)、釉料。当这三个条件在东汉时期的浙江宁绍地区相遇,成熟青瓷——越窑青瓷诞生了。

复旦大学教授沈岳明将越窑比作中国古代瓷窑的“启明星”:“如果用‘满天星斗’来形容中国古代瓷窑业,那么越窑就是夜空中最亮的那颗。”这背后有三重深意:越窑是中国最早的成熟青瓷体系;它开创了贡瓷制度,为北宋官窑奠定基础;其“千峰翠色”的美学,更成为后世汝窑、龙泉窑追随的审美标杆。

这颗“启明星”的光芒,首先照亮了四明大地。

从东汉到南宋,越窑青瓷持续烧造千年,形成了曹娥江中游、上林湖和东钱湖三大中心。其中,上林湖自唐代起成为越窑的核心窑场。朝廷在此设立“贡窑”“置官监窑”,烧制专供皇室的“秘色瓷”。

“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唐代诗人陆龟蒙的诗句,定格了越窑的巅峰时刻,“越窑”之名也首次入诗。唐代是越窑的黄金时代,代表当时青瓷最高水准。其胎质细腻,釉色莹润,天青色尤为绝美。而秘色瓷,更是“千峰翠色”的化身——胎薄如纸,釉明如镜,声脆如磬,似玉非玉而胜于玉,堪称中国制瓷工艺的典范。

1987年,陕西法门寺唐代佛塔因地震坍塌,考古人员对塔基地宫进行发掘,发现了14件青瓷器物。旁边的物帐碑明确写着“瓷秘色”三字。疑问随之而来:这些“薄如纸、青如天、明如镜、声如磬”的秘色瓷产自哪里?

2013年,浙江省启动了“越窑五年计划”。考古人员将目光锁定在上林湖中心的后司岙窑址。

“发掘过程就像刑侦破案。”沈岳明回忆。考古队采用九宫格法采集标本,全过程三维数字化记录。在层层堆积的瓷片和窑具中,他们发现了带有“大中”“咸通”“中和”等纪年款的窑具,理清了秘色瓷从晚唐始烧到五代鼎盛的时间线。

最关键的证据出现了:后司岙出土的八棱净瓶残片,与法门寺地宫的藏品几乎一模一样,还有同样的“公”字款。而独特的瓷质密封匣钵工艺也被揭示——工匠们用瓷土制作匣钵,以釉封口,在窑内形成强还原气氛,从而烧制出天青莹润的釉色。

“这就是秘色瓷的‘密钥’。”沈岳明说。

后司岙窑址的发掘,荣获2016年“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这片湖畔的土地,被确认为晚唐五代时期秘色瓷的最主要烧造地,堪称千年之前的“御窑厂”。

秘色瓷的使用者,主要是唐五代至宋辽时期的帝王贵族。它们不仅是生前的珍玩,也伴随主人长眠地下——在吴越钱氏家族墓、宋太宗元德李后陵、辽陈国公主墓等重要墓葬中,均有出土。

70年来,宁波考古紧紧聚焦越窑青瓷两大生产中心——上林湖窑场和东钱湖窑场,适度兼顾其他地区窑址和各地古墓葬、古遗址、古城址出土陶瓷考古研究,发现了数百处陶瓷窑址,发掘了郭塘岙、后司岙等40多处青瓷窑址。这些考古成果,较为完整地揭示了东汉至唐宋时期越窑从初兴到繁荣再到逐步衰落、最终停烧的演进历程,也展现了不同时期的制瓷技术、窑业布局和生产体系,不仅夯实了宁波作为越窑青瓷核心产区的历史地位,也为当代越窑青瓷生产传承提供了样本与参考。

万里丝路,文化使者

宁波三江口,姚江、奉化江、甬江在此交汇,向东奔流入海。站在三江口眺望,江水滔滔,仿佛仍能听见千年前的樯橹之声。

唐开元二十六年(738年),朝廷析越州鄮县,以四明山为名,设明州。州治立于三江口西岸,城外即天然良港。自此,明州以统县政区之姿登上历史舞台,至两宋时期,更成为河海交汇、商舶云集的枢纽。

“港城内外,商旅往来,帆锚林立。”林国聪这样描绘当年盛景,“以瓷器为大宗,四方货物在此集散,或扬帆出海,远渡诸国;或装船转运,销往江淮。”

唐宋时期的宁波,凭海而兴、因港而盛。越窑青瓷以“千峰翠色”“似冰类玉”闻名于世。南宋定都临安,经济重心南移,宁波依托河海交汇的地理优势,一跃成为东南贸易大港与文化高地。它所展现的开放包容、精致典雅的气象,正是宁波文化的一抹亮色。而越窑青瓷,恰是这种文化精神的物质凝结。

一片青瓷,何以成为跨越千年的文化使者?

日本学者山口博之教授曾二十多次到访宁波,他的研究揭开了一幅宏大图景:明州港不单是越窑产品的出口地,更是整个东亚陶瓷贸易的集散中心。

关键证据,来自韩国新安海域的一艘沉船。

这艘14世纪的商船,堪称“漂浮的瓷库”:越窑青瓷、龙泉青瓷、景德镇青白瓷、建窑黑釉盏……来自中国各地的名窑产品汇聚一舱。部分器物上刻有“庆元”二字——那是宋元时期宁波的旧称。更引人注目的是,船上发现的木质货签上,清晰地墨书着日本地名与货主姓氏。

这说明,瓷器并非商船逐个窑口采购而来,而是由各地商人运至宁波,在此统一整理、分装,再发往海外。宁波,扮演的是古代东亚“物流枢纽”的角色。

贸易,从来不只是商品的流动,更是技艺与审美的传播。

越窑青瓷传入朝鲜半岛后,当地工匠逐渐掌握了核心技术。沈岳明在韩国窑址考察时,曾发现刻有“奉化”字的器物。“这或许暗示,有中国奉化的窑工直接参与指导,是一种深度的技术转移。”

公元10世纪前后,朝鲜半岛成功烧制出青翠莹润的“翡色”瓷器,并很快发展为青瓷输出地。至今,半岛上仍保存着多处越窑类型的窑址遗迹,诉说着那段技术东传的往事。

日本对越窑的接受,走过了从“舶来”到“仿制”再到“内化”的历程。其间经历了三个阶段:先是追捧“唐物”,进而仰慕效仿,最终尝试本土化生产。由于当时日本尚未掌握高温硬瓷技术,仿品多为陶胎绿釉器,但器型、纹饰处处可见越窑的影子。

这些青瓷在日本被称为“唐物”,是贵族阶层的身份标识,也是财富与品位的象征。就连《源氏物语》这样的文学经典中,也有越窑青瓷的身影。

越窑的影响甚至远抵埃及。9至10世纪,随着青瓷大量输入,埃及工匠也开始仿烧。到11世纪,当地陶器在器形、釉色乃至刻划纹饰上,已与越窑产品高度相似。

东至日本、朝鲜,南抵东南亚诸岛,西达东非海岸——越窑青瓷的足迹,串联起一张跨越国界的贸易网络。这条以瓷器为纽带的海上通道,被后世学者称为“海上陶瓷之路”。

而宁波,正是这条路线的起点与中枢。它不仅输送产品,更汇聚四方货物;不仅出口器物,更传播技艺与审美。

“从‘卖瓷器’到‘传技术’,从‘物质交易’到‘文化浸润’,越窑青瓷的出海之路,是一条不断升级的交流之路。”沈岳明这样总结。

贸易船队带走的,是莹润如玉的青瓷;留下的,是技术的种子、审美的范式,以及文明传播的深远影响。

千载重光,古瓷新生

慈溪坎墩大道的“秘色闻创园”内,一座仿古龙窑静静矗立。窑前,闻果立正专注地准备着新一炉的烧制。

他已入不惑之年,身兼浙江省“新峰计划”艺术人才与法门寺博物馆研究员,但此刻,他只是一位虔诚的窑工。

“烧窑如同孕育生命。”闻果立说,“每一次开窑,都像迎接新生。”

闻氏父子的故事,是越窑在当代复兴的生动缩影。

闻果立的父亲闻长庆,本是宁波知名企业家,创办的中立集团曾跻身宁波百强。然而20世纪80年代,一片在上林湖边拾得的瓷片,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瓷片上刻着“上林乡闻陆堡”——“闻”是小姓,这让他坚信,自己的祖先曾在这片土地烧窑。一种血脉般的召唤,让他毅然放下蒸蒸日上的事业,投身越窑研究。

他收集了近五吨瓷片,创办了浙江中立古陶瓷博物馆和秘色瓷研究所。历经三年、上万次试验,2012年8月,闻氏父子终于成功复烧出失传千年的秘色瓷,并获得国家专利。

“理想的成品率,不到百分之一。”闻长庆坦言。复烧的过程几乎让他失明,企业规模也大幅收缩。然而,当法门寺博物馆的专家面对他们的作品发出“真假难辨”的惊叹时,一切艰辛都有了回响。

闻氏父子的坚守,是今日宁波越窑青瓷复苏的缩影。在政策扶持下,上林湖青瓷文化传承园建成运营,“慈溪秘色瓷”获国家地理标志认证,产业链条逐步完善。技艺传承上,“名师带徒”持续开展,工作室相继成立,青瓷技能大赛已办四届,校本教材进入小学课堂,文脉自童年起开始浸润。

《秘色之城》纪录片远播海外,青瓷瓯乐巡演四方,“中国青·上林杯”双年展已成行业盛事。青瓷作品赴法展出,瓯乐团出访多国,让越窑之声传向世界。

更令人瞩目的是跨界融合:“青瓷+彩妆”产品屡获大奖,青瓷纹样融入高铁站等城市空间,青瓷主题民宿与文旅路线不断涌现,让千年美学悄然融入当代生活。

在11月举行的“传承与创新——专题类博物馆的愿景与未来”学术交流会上,法门寺博物馆馆长魏晓龙表示,该馆将与宁波文博机构深化合作,联合推出秘色瓷、茶文化等主题展览。“长安是丝绸之路起点,宁波是海丝活化石。这一东一西两座城,恰如‘一带一路’的双翼,共同讲述文明交流的故事。”他说道。

近日,浙江省正式发布重要文化基因图谱,瓷文化作为核心标识入选。图谱共收录211个文化元素,分为五大脉络:世界瓷文化的源头——原始瓷、成熟瓷器的诞生——早期越窑青瓷、青瓷技艺的巅峰——秘色瓷、中国古代青瓷技艺的集大成者——龙泉青瓷、彰显东方美学巅峰的瓷器典范——南宋官窑。

慈溪上林湖、鄞州东钱湖等遗址,越窑青瓷盘口壶、秘色瓷茶盏、秘色瓷葫芦形执壶等代表性文物,均被载入这份意义深远的图谱。

“文化基因是民族的根脉。”林国聪说,“越窑青瓷的基因,早已深深融入宁波这座城市的血脉之中。”

如今站在上林湖畔,湖水澄碧,远山含翠。一千年前,这里的窑火彻夜通明,映亮天际;一千年后,古窑址静卧湖底,唯有无数瓷片散落岸边,默默述说着曾经的辉煌。

但越窑的故事,从未落幕。

在宁波博物馆,那件“越窑青瓷荷叶带托茶盏”依然温润生光;在法门寺地宫,秘色瓷与琉璃器相伴千年,见证着丝路的交会;在日本鸿胪馆遗址,越窑瓷片与当地陶器同坑出土,铭刻着文化互鉴的痕迹。

沈岳明教授呼吁将越窑、龙泉窑等代表性窑址“打包”申遗,系统展示中国陶瓷的全球影响。“透过这些青瓷,我们既能回望古人如何交流互鉴,也能为今天的文化合作寻得灵感。”沈岳明这样说道。

那片“云端天青”,穿越千年风雨,依旧清澈如初。

“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

这不仅是诗人的吟咏,更是一场跨越千年的文明接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