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6版:四明周刊·艺林

花语传古韵 丝路发新枝

花艺师现场插花

京韵插花《鼓乐齐鸣》

花艺师现场插花

宁波传统插花作品《应梦云景》

宋韵主题展区

《京韵华章》插花展区一角

宁波传统插花作品《蛟龙探幽》

黄银凤 冯姝涵

图片均由中国插花艺术馆提供

秋天的宁波,空气中浮动着若有若无的桂花香。中国插花艺术馆内,百余件传统插花作品静立于光影之间,仿佛时光的切片——有的以枯枝为骨,缀几朵残菊,诉说“一荣一枯皆是意境”的哲思;有的以青竹为架,托起繁花似锦,演绎“天人合一”的东方美学。11月16日落幕的第二届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传统插花展,既是对千年插花史的深情凝望,更像在时代土壤中埋下一粒种子,静候下一个花季的绽放。

这场全国性的插花盛会选择宁波,绝非偶然。它像一把钥匙,再次开启了这座城市与插花艺术绵延千年的对话——自河姆渡陶块上的五叶纹样出土以来,花香始终在这片土地上绵延不绝。

插花之于中国,从来不只是技艺,它是中国人理解生命的方式。从《诗经》中“赠之以芍药”的缱绻,到屈原“纫秋兰以为佩”的高洁;从汉代陶盆中六枝红花的质朴对称,到宋代《花篮图》的丰盈典雅;从明代屠隆“花宜瘦巧”的文人趣味,到清代沈复“瓶口宜清”的技法总结——每一枝花、每一片叶,都是时代风骨与个体情志的载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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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扎四明,甬有余香

宁波的插花史,可追溯至七千年前的河姆渡。那块刻着五叶纹的陶块,镌刻着宁波传统插花最早的文化基因,粗犷的线条勾勒出原始先民对植物的虔诚——叶片肥厚,脉络清晰,仿佛能听见远古的呼吸。“这不仅是艺术的萌芽,更是华夏民族将自然缩于方寸之间的最初尝试。”宁波市文化旅游研究院青年学者周东旭说。

岁月流转,至宋代,插花作为“生活四艺”之一,已深深融入宁波的市井烟火与文人雅趣。南宋明州(今宁波)人楼璹的《耕织图》中,神案上一对插花瓶中花影摇曳;民间画家周季常、林庭珪的《五百罗汉图》里,清供意境空灵,禅意悠远。

明代是宁波插花艺术的辉煌时刻,鄞县人屠隆的出现,将插花升华为一种精神修行。这位让同代文人袁宏道崇拜不已的“花艺圈大咖”,在《考槃余事》中提出了独特的“拟花荣辱观”。他细数花之“雅为荣”——“轻云蔽热、暖日蒸香、林间吹笛、扫雪煎茶”,与“憎嫉为辱”——“狂风摧残、权势剪摘、头戴如厕”。这种将花草完全人格化的审美观照,体现的是文人通过侍花、插花、赏花,将崇尚自然与自我修为相融合的生命态度。

屠隆在《山斋清供笺》中进一步阐释其瓶花理念:“堂供须高瓶大枝,方快人意。若山斋充玩,瓶宜短小,花宜瘦巧。最忌繁杂如缚,又忌花瘦于瓶,须各具意态,得画家写生折枝之妙,方有天趣。”他强调花材与容器的浑然天成,反对繁杂堆砌,追求“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境界。其家族成员屠本畯对花卉潜心研究,著有《盆玩》等专著,为宁波插花提供了更为丰沛的素材与理论支撑。

从河姆渡的质朴陶纹,到宋代的禅意供花,再到屠隆的性灵之学,宁波插花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始终根植于这方水土,汲取着四明大地的灵气,形成了崇尚自然、注重意境、讲究章法的独特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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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韵今辉,流芳千年

宋韵之美,流淌千年。

“清、疏、雅、韵”的美学精神,早已融入宁波插花的血脉之中。王安石笔下的江南春色,王阳明心中的万物一体,皆如无声的春雨,浸润着这片土地上的插花艺术,赋予其超越形式的哲学意蕴。而越窑青瓷的温润釉色、含蓄造型,更为这份艺术提供了绝佳的载体,使自然的花枝与人文的器韵相映成趣,浑然天成。

在宋代,插花作为“生活四艺”之一,与焚香、点茶、挂画共同构筑了文人的精神世界。从欧阳修笔下“虽负担者亦然”的全民簪花,到陆游诗中“铜瓶寒浸欲开花”的静雅意趣,插花已超越阶层的界限,成为那个时代的生活时尚。文人士大夫爱花成风,范成大曾写“满插瓶花罢出游,莫将攀折为花愁”,陆游亦在藤纸墨香间,静待铜瓶中的花枝悄然绽放。寻常人家也钟情插花,欧阳修在《洛阳牡丹记》中记载:“洛阳之俗,大抵好花。春时城中无贵贱皆插花,虽负担者亦然。”花朝节、牡丹会等节庆活动,更将插花、簪花、赏花推向了全民参与的盛景。

这种风雅,并未随时光消散。在第二届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传统插花展的展厅,宋韵主题展区宛如一扇穿越千年的窗,将宋代的风雅与当代的审美相融合。非遗代表性传承人以花为笔,以器为纸,重现宋人“一枝一瓶,清气满室”的闲逸心境。他们复刻的不只是花型,更是那种“道法自然、重意轻形”的美学追求——线条灵动如笔走龙蛇,意境幽远似山色空蒙。宋人开创的“理念花”,将花人格化,以梅喻高洁,以竹比气节,正是宁波插花“以花悟道”精神的源头。

宋韵插花,不仅重意,亦重器、重技。文人雅士钟爱古器插花,越窑青瓷、商周青铜,皆为清供上选,从器物的形制与质感中奠定高雅的审美基调。选花方面,宋人首开为花卉分品定级之先河。张翊的《花经》依象征意义、形态气韵,将花卉按“九品九命”排序,赋予其人格化的精神内涵。插花的技艺亦被细致记录:周密《癸辛杂识》中提及“捶碎枝柄”以利吸水,苏轼《格物粗谈》中记载栀子花需“捶根擦盐”再插入水中。这些凝聚古人智慧的技艺,至今仍在宁波插花人的手中传承与活化,成为连缀古今的艺术纽带。

如今,宋韵在当代花器中重生,古法在新技中延续。在这场全国性的传统插花盛会上,宁波以花为媒,在古今对话中,为“东方生活美学”再次写下鲜活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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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路花语,古艺新枝

中国插花不仅是华夏文明的文化瑰宝,更是一朵跨越国界的艺术之花,在国际上享有深远的影响力,尤其对日本文化的塑造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中国花艺与日式花道,前者是东方花艺文明的根源,后者则是插花文化在异域土壤中传承与演变的延伸。日本花道的形成,正是以中华花艺为根基,融合本土审美与哲学,逐渐发展出的独特体系。

早在六世纪,随着遣隋使的往来,中国的政治制度、文化艺术与禅宗思想传入日本。飞鸟时期,外交家小野妹子奉圣德太子之命远渡大隋,不仅带回了典章制度,也将隋朝佛前供花的仪轨与习俗引入日本,成为日本花道最早的源头。这一时期的插花,虽尚属禅宗礼仪的附属,却已在日本宫廷与寺院中悄然生根。

随着禅宗从中国传入,“道”的思想逐渐融入日本花艺之中,强调精神修炼与对自然生命的深层体悟。平安时代,花道创始人池坊专庆将禅意与美学融为一体,使插花从技艺升华为“道”,成为一门修心见性的艺术。此后,日本花道逐渐走向系统化与本土化,形成了以池坊流为代表的诸多流派。尽管各派风格各异、规模不一,但其核心思想始终相通——秉持天、地、人三位一体的和谐理念,将仁义、礼仪与言行融入花型之中,在造型、色彩、意境与神韵间追求生命的统一。

而这一文化传播的路径,离不开那条连接东西的“海上丝绸之路”,也离不开当时作为重要港口的宁波。宁波,古称明州,自唐宋以来便是“海丝”的重要节点与中外花艺交融的窗口。天童寺、阿育王寺的佛前供花,随鉴真东渡传入日本,成为日本寺院插花的源头之一;明代宁波文人屠隆所著《考槃余事》中的瓶花理念,更成为东方插花理论的高峰,影响远及东瀛。

“宁波传统文化底蕴深厚,非遗保护工作成效显著。我长期从事中日插花研究,能明显感受到宁波插花对日本影响深远。”北京插花艺术研究会会长郑青如是说。

作为海上丝绸之路的东方起点,宁波自古便是东西文化交流的咽喉要道。唐宋时期,明州港商船云集,满载着丝绸、陶瓷的船只扬帆远航,其中便有造型典雅、釉色温润的越窑花器。这些承载着中国插花美学的器物远渡重洋,与日本的花道技艺相遇、交融,成为东方美学共同体的见证。

今天的宁波插花,既承袭宋韵之清雅,又融汇地域之灵秀,形成了独具一格的气质——既有江南的温婉细腻,又不失海港的开放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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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的端绪,活态传承

2008年,传统插花跻身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掀起了全国范围内的保护与传承热潮。

“两年前的首届全国非遗传统插花展,全国仅有五十余项插花类项目被列入各级非遗名录;而如今第二届盛会启幕,这一数字已跃升至一百五十余项。”北京插花艺术研究会会长郑青的话语中,有欣慰,更有期待。在这幅徐徐展开的传承画卷中,宁波这座枕海听风、文脉绵长的港城,正以其独特的文化气韵,成为传统插花传承与创新的沃土。

2023年,“传统插花(宁波)”入选第六批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这门技艺,承袭自明代屠隆、屠本畯的插花哲思,以“清、雅、灵、逸、秀”为风骨,融汇着四明大地的灵气与海丝起点的胸襟。

而传承的载体,亦需有形的依托。位于天宫庄园旁的中国插花艺术馆便是这样一方天地。它是一座省级非遗美学生活馆,这里不仅是技艺传承的课堂,更是美学浸润的日常——传统插花与灰雕、戏台螺旋娥罗顶(俗称鸡笼顶)三项非遗在此共生,秦雷、朱英度等通过大师工作室、公益课程,将古老技艺编织进现代生活的经纬。常年不绝的大师课、研讨会,让这里不仅是展陈之所,更成为推动中国插花走向未来的孵化之地。

第二届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传统插花展,以“花承古韵·艺启新篇”为题,正是一次生动的诠释。百余件作品,既有对古典美学的深刻摹写,亦不乏基于传统的当代创变。“每一件作品,都是传统与当下的对话,是地域文化的鲜活体现。”郑青这样评价。

宁波插花的创新之力,在中国插花花艺大师秦雷手中,展现得尤为动人。他的《蛟龙探幽》以简驭繁,勾勒出江南风骨的清逸;而《应梦云景》则借枯木塑山、感应生雾,完成了一场“古意今境”的跨越。在他看来,宁波深厚的文脉、丰富的花材与器皿资源,正是创新不竭的源泉。

而真正让花艺生根的,是让它走出高阁,回归生活。中国插花艺术馆推动的“插花文化四进”——进社区、进高校、进家庭、进企业,正悄然改变着这门艺术的轨迹。它从专业的展台,走向市井街巷,成为寻常百姓可感可触的生活美学。

“如今,人们对美的渴望日益深切,爱花、赏花渐成风尚。而中国传统插花,不止于形态之美,更在于意境之深、情感之托,因而能触动人心。”吴越流插花艺术代表性传承人吴龙高如是说。

从名录走向生活,从古老技艺升华为当代美学,宁波插花正以“活态传承”的笔触,续写东方花事的篇章。

丝路未尽,花语未绝,中国传统插花正以古老的根系,生发出跨越时代与文化的新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