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5版:四明周刊·视点

隐入历史中的辉煌

——周信芳与宁波“祖宗戏”甬昆

古戏台演戏至今热闹非凡(吴立高 摄)

周信芳(1895年-1975年)

《宁波昆剧老艺人回忆录》(苏州市戏曲研究室编印)

《牡丹亭》

慈城全恩堂(周信芳故居)

撰文 孙仰芳

2025年1月14日,恰逢宁波籍京剧大师周信芳130周年诞辰。去年11月拉开序幕的“周信芳戏剧季”,通过开展8大项为期100天的活动,致敬一代大师。

京剧大师周信芳先生祖籍慈城,是我国戏曲史上的璀璨之星,他所开创的麒派表演艺术,不仅享有盛誉,更以其独特的艺术魅力,对各地方戏曲剧种产生过深远的涟漪效应。而鲜为人知的是,周信芳先生在青年时代,还与阿拉宁波“祖宗戏”甬昆,有着血肉相连的亲密关系。虽说如今甬昆已隐入历史的尘埃之中,但它昔日的辉煌依旧让人赞叹不已,久久难以忘却。

老郎殿里唱大戏

甬昆,又称宁波昆剧,它是阿拉宁波地方戏曲的“祖宗戏”。据《中国戏曲志》记载,明万历年间,昆曲已进入宁波城乡,当时剧坛皆宗吴门,唱腔始于苏昆。大约到了清初,宁波唱昆曲的本土艺人,在姑苏一带的“流丽悠长”词曲基础上,融合了“其辞直质,其声慷慨”的宁波话说白,并在伴奏乐器中加入了大锣大鼓,做工戏也变得更加火爆激烈。有人用十六个字概括当时宁波昆剧的演出风格,即“昆曲笛子、调腔锣鼓、火爆做工、语音带土”。这一切,都体现了阿拉宁波本土的文化特征,甬昆这一剧种诞生了。

之后,在清代乾隆至咸丰一百多年的时光长河中,仅在宁波城厢唱甬昆的戏班就有四五十家,各地乡镇更是不计其数。而且每一家戏班里都有技艺超群的名角儿,真可谓“班社林立,伶人如云”。甬昆进入了它的全盛期,坐上了宁波戏曲剧种的第一把“金交椅”。

老宁波西门口靠近旧城墙望京门的地方,有一条叫盘诘巷的小街巷,街中央矗立着一座大庙,名叫老郎殿。这座大庙里供奉的老郎菩萨塑像,很有气势,高三尺有余,神案前摆有一个大铁香炉,重2000余斤,香炉壁上,雕刻着200多名出资捐献的甬昆艺人姓名。老郎菩萨又称“翼宿星君”,另有传说他就是唐明皇本尊。唐明皇平生酷爱演戏,经常在长安城里的皇家梨园粉墨登场,只因场上不便以君臣相称,为了掩其面目,故尊称为老郎神也。当时,能够进入老郎殿唱戏的只有甬昆,其他戏曲剧种均不许入内。

据史料记载,清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农历六月十一,正是老郎菩萨的生日。这天夜里,从庙门口照壁起,一直到戏台石柱前,挂上了二三十盏制作精良的宫灯,把黑夜映照得如同白昼。甬昆戏班在庆典开锣之前,先派出一批人到大街小巷敲锣,让人们知晓老郎殿开始演戏。然后,艺人们抬着三牲祭品,一路吹打走入大殿。在祭拜了梨园祖师爷之后,接着上演开场戏《叠寿》《扫花》《仙园》三出头,叫作“暖寿”。戏台上的每个艺人,尽其所能献出全身本事。如平日一般是八个人跑车走圆场,这期间会增至十六个人乃至二十个人,气势更加宏大。吊毛、前扑、翻筋斗,也通常是十人以上同台表演,格外精彩。因此观看的人特别多,用人山人海来形容一点都不夸张。当夜的压轴戏是常演不衰的武打曲目《三打韩通》,由宁波城里闻名遐迩的“老瑞丰”戏班“正榜大面”领衔献艺。这位“正榜大面”,相当于现在的“网红”,戏演到精彩处,台下狂热的看客们一阵激动,竟然把老郎殿里的那个大铁香炉给掀翻在地。后人有诗为证:“老戏班瑞丰/行头主财东/年年登西门口行宫/ 做做《三打韩通》。”

老郎殿里的日常事务,是由宁波城厢里挑选出来的十二个甬昆戏班轮流执掌,每一个戏班轮值一年,俗称“司年”。原先老郎殿拥有不少财产,因此“司年”一职就成为香饽饽。可到了清末民初,由于社会动荡,再加上自身管理不善,连每年庆贺老郎菩萨生日的酬神演戏活动也难以为继。最后,这些戏班班主聚在一起,经过商议,决定赴沪去邀请一个人来,这个人就是京剧大师“麒麟童”周信芳。

当时已名震上海滩的周信芳一口应承下来。他如约来到宁波与几个甬昆戏班班主碰面,开口就说,早年间自己曾从宁波“祖宗戏”中汲取过不少东西,甬昆对他有恩,理应报答。这番话,令甬昆戏班班主们十分激动。周信芳返回上海后,因当年签约的演出场次排得太满,脱不开身,于是委托门下弟子陈鹤峰先生来甬主持老郎殿事务,一时传为佳话。

此后,甬昆戏班在老郎殿里唱大戏酬神又延续了几年,但终究敌不过时局变化。抗战爆发时,老郎殿房产已被出租。

全恩堂与三个“正老生”

周信芳的祖籍之地在慈城,祖上原是官宦人家,到了他父亲周慰堂时,家道中落,只能在一家布店里打工做学徒。谁知周慰堂从小迷恋京昆戏剧,不仅娶了“春仙”戏班的一个旦角作为家室,自己也改行唱戏。于是,周慰堂一家被逐出周氏显宗祠。

不过,周慰堂并未因此而改弦更张,反而赌上了一口气,叫儿子周信芳去拜师学艺。周信芳七岁登台唱戏,一演成名,取艺名“麒麟童”,饮誉大江南北。

周慰堂年过半百之后,对故乡慈城的思念越来越浓烈,经族长周仰山斡旋,周信芳做出陪父亲认祖归宗的决定。1918年8月,周氏父子回到了慈城,谁知走近周氏显宗祠,抬头一看,祠门紧闭。族人告知,要拿出3000块银圆作为宗祠修缮费,才被允许进入祠堂。此时的周信芳已红遍了上海滩,出点钱并非难事,可周慰堂心里很不舒服,认为吃了闭门羹,说明周氏家族仍然没有真正接纳自己。后来,父子俩在返回上海的轮船上商定,出资在慈城镇上新建一个祠堂。

这个祠堂就是全恩堂。

1925年1月,全恩堂落成。周信芳趁上海戏班封箱停演之际,再次陪伴父亲返回慈城。全恩堂是一幢三开间的抬梁式建筑,坐落在慈城镇的鼎新路上,内室立有周信芳建祠堂时所撰写的“重建全恩堂碑”。全恩堂举办开堂仪式那天,周信芳与父亲周慰堂身穿长袍马褂,在众人的礼赞声中先叩拜祖先,然后请来了宁波城厢里的甬昆戏班,上演三天三夜的大戏,煞是热闹!

参加演出的是当年名噪一时的甬昆“上三班”,拥有许多演技出众的名角儿,带来的是深受观众欢迎的骨子老戏,如《雁翎甲》《义侠记》《玉麒麟》以及连台本戏《火烧赤壁》。周信芳虚怀若谷,他非常善于吸取地方戏曲剧种的长处,尤其欣赏甬昆三个“正老生”的演技。

第一个是名伶徐金生,因小时候得过天花,脸上留有坑坑洼洼的麻子,人称“麻皮老生”;第二个“正老生”是周阿冬,原先演的是副末,也就是仆人一类的角色,后来改行演老生;最后一个是仇道夫,艺名仇荣奎,以唱腔见长,善用丹田之气。这三个“正老生”的舞台表演,为周信芳的麒派老生戏,注入了不少的艺术养分。

“麻皮老生”徐金生的戏路很广,各种类型的老生戏他都能演出独特味道。比如在《连环计·议剑》中,徐金生饰演王允,他在与董卓的对白中,借助语气、身段以及脸部表情,体现出角色丰富的内心活动。徐金生还饰演了《邯郸梦》里的卢生,在《云阳法场》一折戏中,当他听到一个“斩”字时,就把头连续向左、中、右三个方向甩了三次,每一次顶上的头发都能直立起来,根根不乱。这功夫是绝大多数艺人做不到的。而徐金生最拿手的首推冠带戏,他在《钗钏记》中饰演州官大人李若水,冠带整齐,工架稳当,最精彩的表演是在《大审》一折戏里,问审时他双目有神,面部生动,通过“哄”“吓”“骗”三种不同的问案方法,步步推进,一气呵成。

这为周信芳在《徐策跑城》中的表演,提供了一个可以借鉴的样本。

周阿冬这个“正老生”最出色的表演,是在《水浒传·杀惜》一场戏里。宋江“杀惜”有先后三刀,第一刀不过是用刀威吓对方,意在逼取书信。两人拉拉扯扯,结果失手误伤阎婆惜,所以叫作“误杀”;然后宋江害怕阎婆惜扯开嗓子叫喊,再搠第二刀,这就有意思了,称之为“刺惜”;最后看到对方还在挣扎,觉得事情已经这样了,干脆还是灭口为好,于是宋江再捅第三刀,这最后一刀才叫“杀惜”。由此可见,一刀有一刀的用意,一刀比一刀厉害。周阿冬看到人已死了,全身颤抖,手里的刀把子不断旋转,疾步奔跑圆场,完美地表现出宋江焦急而又无可奈何的内心活动。

想必周信芳在演出《乌龙院》一场戏时,从中获得不少启迪吧。

最后一位“正老生”仇荣奎,刚进入戏班时声音洪亮,白口清楚,唱做俱佳。可他平日喜欢饮酒,不醉不休,结果把好好的嗓子给饮坏了,以致上不了戏台,只能留在戏班里烧饭做菜。一次戏班演出,曲目是《长生殿·弹词》,这是一出唱功非常吃重的戏,原定的艺人突然生了病,班主急得团团转,无奈之下只好叫仇荣奎去救场。

谁知仇荣奎一出场,就自带扮相,工架很足,把唐代内廷伶人李龟年这个角色演绎得惟妙惟肖。他开口演唱曲牌《一枝花》时,声音虽然带些沙哑,但气息从丹田中发出,别具一种韵味。第一句“不提防余年值乱离,逼拶得歧路遭穷败”,就获得了一阵满堂彩。紧接着他又唱道,“受奔波风尘颜面黑,叹衰残霜雪鬓须白。今日个流落天涯,只留得琵琶在。”此刻,仇荣奎左手仿挟琵琶样,右手做按箫管式。一转身又继续演唱“揣羞脸,上长街,又过短街。那里是高渐离击筑悲歌,倒做了伍子胥吹箫也那乞丐。”当唱到“也那乞丐”四个字时,他又低头作害羞状。这套唱腔与全部动作显得轻脱利落,气韵生动。从此,哑了嗓子的仇荣奎反而当上了“正老生”的头牌。

周信芳年轻时也倒过嗓,看到仇荣奎这一段表演时,脸上一定会浮现会心的笑。

甬昆戏班其他行当中,也有不少身怀绝技的名伶。比如甬昆“正旦”艺人王月仙,在《白蛇传·水斗》里,台步细碎快捷,好像蛇游水中一样,令人惊叹。又如甬昆“小面”(即花脸)艺人桂才恒,在《雁翎甲》中扮演“鼓上蚤”时迁,他登上戏台表演的是雀步,双脚一纵一跃,飘忽轻健,好像一只麻雀在地上蹦蹦跳跳。还有丑行名角儿林四龄,在《义侠记·诱叔》中扮演武大郎,把矮人形象表演得出神入化,出场时左手托饼盘,右手拿蒲扇,双腿蜷曲,贴近胸口,走外八字台步,看上去就比普通人矮了一大截……正是这一大批出类拔萃的名伶们,撑起了甬昆剧种这一方天地。

勇闯上海“戏码头”

1962年金秋时节,苏州市戏曲研究室从事昆曲研究的几位专家来到宁波。不久后,他们把当年唱过甬昆的“正老生”陈云发、高小华,“正旦”周来贤,“四旦”王长寿、林根兰,“大面”林云生,“小面”严德才,以及乐师徐信章、张顺正等老艺人,邀请到了苏州,找了个旅馆住下来,共同追忆宁波“祖宗戏”的往事。第二年开春,还专门编印了一本《宁波昆剧老艺人回忆录》。虽说此书是内部资料,可它忠实地记录了老艺人的口述内容,如今成为十分珍贵的研究甬昆历史的参考文献。

这些口述者谈起宁波“祖宗戏”兴盛之时的情景,十分激动。当年除却老郎殿里酬神演出外,甬昆戏班的足迹遍及城郊各乡镇以及相邻各县,甚至到了舟山六横、金塘以及桃花岛等大小海岛。不过,最令人难忘的是勇闯上海“戏码头”的往事。

这个闯入上海“戏码头”的甬昆戏班叫“四明文吉祥”,戏班主叫周阿虎。他以“老三绣”戏班为班底,再从其他甬昆戏班里挑选名角儿,组成一个阵容强大的演出队伍,其中就有“正老生”徐金生与仇荣奎,还有著名“正榜大面”徐黑虎,“正旦”傅阿根、王月仙等。六七十人的班子浩浩荡荡地开往上海,演出场所就在黄浦区宝善街(即今广东路东段)戏院,此处靠近热闹的四马路。上演的是一些久经磨炼的骨子老戏,有《钗钏记》《绣襦记》《一捧雪》《铁冠图》《双官诰》以及《琵琶记》等。

他们的演出轰动了上海滩,上海戏剧界的名演员几乎倾城而出。著名京剧演员李春来每夜买票观摩,他边看戏,边用随身带着的“锦折”记录甬昆艺人的表演技巧。著名昆曲清客与戏曲评论家徐凌云先生也对甬昆戏班赞誉有加,他还亲自登台客串,饰演了《铁冠图》中《别母》一折戏中的老生。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当时正在北京“喜连成”科班搭台演戏的周信芳,听说家乡的甬昆戏班“四明文吉祥”到了上海,心里顿时涌起一股暖意。北京的演出一结束,他连夜搭乘火车返回,加入观摩的人群中,与甬昆艺人们一起切磋演技,交流表演心得。这是京剧大师周信芳与宁波“祖宗戏”的又一次亲密接触。

之后,随着时代的变迁,京剧迅速崛起,甬昆却一蹶不振。到了1933年,宁波城里的甬昆戏班只剩下了三家。更令人唏嘘的是,就在这一年,“新庆丰”戏班班主林连标竟然被四处流窜的兵匪一枪毙命,甬昆艺人也随之星散。自此之后,兴盛了数百年的宁波“祖宗戏”销声匿迹,成了纸上故事。

2025-01-13 ——周信芳与宁波“祖宗戏”甬昆 1 1 宁波日报 content_195011.html 1 3 隐入历史中的辉煌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