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 白
《好东西》无疑是当下热度非常高的一部都市影片,它所涉及的话题性鲜明、直接、突出,到12月22日下午票房已超6.8亿元。它以女性视角探讨女性自身困境和成长问题,同时切入两性关系问题。影片以一种“可能性”探讨的口吻来演绎故事,推进情节的生发,是非常人性化的叙事处理方式,它既没有武断地给当下的男人女人做一个古板的定性,也没有人云亦云,去重炒那些冷饭。导演邵艺辉讲述了一些不同于以往的新东西,笔者认为,这是包括了观念、价值、定位和认知交织在一起的“复合物”。
关于单亲妈妈的日常,关于单身女性的自我成长,关于亲子关系,关于很多身边随处可见的当下社会矛盾与现象,在这部两个小时的片子里都能找到对应的影视叙事。邵艺辉向观众传达的是:女性的独立自主,或者说女性自身的价值构建,不再简单依附于男性,没有一个男性可以轻易包揽一个女性生命中的所有问题。相反,“大女主”的崛起,给了女性这个群体更多的内在力量。
《好东西》中的所有女性角色,在处理和男性的关系中不断遭遇否定、肯定、激励和暗示,这个过程在笔者看来是自我确认下的“解绑”,从“被塑造”“被束缚”到还原心灵自由的释然,通过片中人物的语言、逻辑、认知、情感、反叛等,释放当下社会女性生活中渴求的难能可贵的“松弛感”。
王茉莉的“凝视力”
一个小学低年级女生,在作文《我不再幻想》中写出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其实是映射人们精神乌托邦的破灭,但是这个过程居然通过小学女生的笔触呈现出来,既有些“残酷”,又似乎有点真实。
从未成年女性自我清醒的认知开始,脱离母体带来的各种不安全感,被王茉莉非常老到成熟地化解。王铁梅对王茉莉在学校排练时充当观众深感不平时,茉莉说自己就喜欢当观众,这个设定很符合当前社会语境下很大一部分人的心态,尤其是年轻一代的学生群体。他们活得更自我,更坦率,也更加真诚,不再愿意成为父母眼中的“那个他(她)”,需要“做回自己”——是女性肯定自我巨大勇气的来源,也是直面硬刚外部环境压迫的主动出击。
影片很多特写镜头给到王茉莉的眼神,宽忍内敛,不事声张,却暗含着“拒绝”的力量。从开始拒绝练鼓,到后来接受,从调侃一群成年人,到用童言童语戏谑社会的荒诞,既有黑色幽默,又引发人们的深思。这一点上,电影《好东西》给了这个小孩演员深度加持。尽管现实生活中,基本没有这样的人物,但把王茉莉放在那个位置上,是恰如其分的。她看小叶,看她爸爸,看小马,看欺负她的同班男生,都有种临危不惧、处之不怯的“小大人”的风范。她对小叶说,“你的眼睛很美很亮,我喜欢你看着我”,撩拨得成年人也为之动容不已。她说的那句有关女性月经的阐释,既好笑且带有成人式的调侃味道,却又符合基本常识。观众在笑的时候,也许并不轻松,但重要的是能感受到力量满满。
王茉莉是千千万万个中国家庭中孩子的一个缩影,她既要受到来自家庭内部的压力,也要自我化解学校中的麻烦事,连在写作文时的自由表达,也得夹杂撒谎的成分:没出过国旅游成为自卑或者人生缺憾的一部分,这既是社会的“卷”,也是内心的折磨,对于这种无形的困扰,她是根本无法抗衡并摆脱的。这也是她无奈讲出“做观众也很好”的背后逻辑所在。
好在王茉莉是新时代的小孩,虽然受过伤害,也身处社会压力的中心,但母亲王铁梅给予她非常强大的内心支撑和判断能力,不会轻易受到外界左右,而产生对幼小心灵的戕害。她意识到自己内心真正需求的东西,懂得拒绝和思考,允许自己的“不完美”也是生活的一个重要部分。她的自我“主体性”的确认,不是建立在成年人的规范之下,而是来自“我”的内在心声——这一点实在了不起。可以说,小孩的这种“凝视力”有示范性,也有标识度,一下子把她和众多被压得喘不过气的无奈学生群体,区分开来。
小叶的“凝视力”
她是很缺爱的单身女性,在社交软件上认识交往对象后,用自己的“恋爱脑”和对方谈情说爱,对方却是一个情场老手,既不愿负责,也不会轻易离开。这种处境下,作为女性亲密关系者的王铁梅一直让她清醒起来,不要再沉沦其中而被对方伤害。
她与王铁梅的关系,不再是单一的“闺蜜”式的关联,而是“生命互助体”模式,在生活上困难互帮,在认知上理解互助,在情感上补缺互爱——当然有别于男女之情,上升为一种更加纯粹清晰的女性利益共同体。
小叶年轻、单纯,青春洋溢,有一定的讨好型人格,故而她清楚自己爱上一个无法托付的人,却又沉醉其中难以自拔,只能快乐倒贴。笔者以为,她的“女性凝视力”在于看清生活真相后依然拥抱她热爱的生活,认识到自身的缺陷和匮乏之后依然会调侃且松弛,她的“看到”成为宽解自己的必经通道。
小叶和王铁梅联合审问牙医的那场戏,炽烈又透露着戏谑,也难掩失望与落寞,但绝无悲凉,也绝无拖泥带水。最后转身离去前,小叶又问了他那句话,实则心里已经有了答案,这也是女性惯常的行为逻辑。这些细节在小叶身上细密地展现出来,艺术的真实和生活的真实叠合在一起,为这个人物的赋能增添很多可供细察的丰富景观。
仅仅因为得到身边人的“夸赞”,小叶就陷入了情感的漩涡中心。这不禁让人联想到身边很多原生家庭中,父母对孩子以打压、否定、批判为基调的谈话和亲子相处方式。长此以往,孩子自信心不够且缺乏安全感,包括没有正向的审辨能力。到了恋爱关系中,小叶的表现就是即便知道小胡并没有那么爱自己,她仍然深陷其中。这是她的人格缺陷吗?不,笔者认为是她的成长背景缺少温暖和健康。看到最后,王铁梅在天台上对小叶突然说了那句对不起——“总有人要对你说对不起”,是真正治愈和温暖到小叶灵魂深处的。这里的“凝视力”来自王铁梅这样的独立女性中的清醒分子,她始终在自我审判、内省,同时又对身边人给出正确、果敢、勇毅的建议。
铁梅的“凝视力”
在处理和前夫的关系中,王铁梅显然是主动拿捏的那个。在与小叶的纠葛中,也是气场满满地推进。至于鼓手小男友,那更是不在话下,有种女版“君临天下”的气场。
在这样一个高强度、快节奏的社会包围圈里生存,独自带王茉莉生活的单身妈妈,怎么说也是身心俱疲的,但宋佳饰演的这个角色中,非但看不到多少疲态,反而放大了不少侠骨柔情、坚韧与力量的细部景观。这是王铁梅本身综合了复杂性与多面性。与前夫离婚后,她越来越认清社会的真相和自己内心需要什么,丢掉幻想部分,也放弃女性“恋爱脑”对自身的无尽伤害。带娃、养家、搞事业,每一个部分都像一座山压在她肩膀上,她的“凝视力”完全来源于将她“砸”醒的社会现实。
得知小叶把孩子带去看眼睛时的那种紧张;在酒吧训斥小胡,和小叶演双簧的分寸把控力;还有在职场,从调查记者出身,为了五斗米折腰去做一名带货公众号的主编,努力为后辈争取报道出彩的机会,践行自己的职业理想;等等,其实她内心从未丢失对于正确事物坚持的能力。在生活的冲突、内心的冲突和与周围人关系的冲突中,王铁梅为何有着这样独立审慎的处理方式,既不偏激,也毫无妥协,在都市高压下的生存夹缝里,笔者以为她是找到了某种自我调节和调解的方式。
演员宋佳曾谈到对这个人物的理解:“在当下这个环境中,我们一定会对某个女性有些审视:她是不是做好了一个妈妈?她是不是做好了一个成功女性?她有没有把家庭和事业平衡得很好?她有没有把小孩教育得很好……我觉得铁梅自己也想打破这个‘怪圈’,但事实上很难,因为生活就是这样,有时候充满了遗憾,但它依然是美好的,也不妨碍我们继续热爱它。”
宋佳有很好的共情能力,这一点既是演员的认知,也是剧中王铁梅的秉性。到了最后,触动笔者的是那种事事不必求完美的“放下”。人的成长与否,并不是重新再造一些多么激励人的“成功学”范式,而是在看透生活本相之后的豁达和通透。对,“生活不是每件事情都有答案”,反而是那种模糊地带,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与未来,最为吸引人,也能打动无数观众。在这里,王铁梅作为“大女主”的“凝视力”,实则是她身体力行后的女性智慧的美丽闪现。
这部满含轻喜剧因子的片子里,三个不同代际的女性“样本”的呈现,来源于生活但又不同于生活,“她们”都在困惑中前行,在糟糕的经历中,依旧保持积极向上、主动生活的姿态,主动摒弃那些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之累、之负面”,敢于追求爱,敢于承认自己或许并不是个“好东西”,接纳自己,这一点非常鲜活,也难能可贵。
影片埋伏了很多“彩蛋”,需要二刷,甚至多刷后才能发现,蕴含的解读信息和讨论空间非常广阔,也不是几句话就能阐释清楚。《好东西》中所呈现的,是有关两性自我认知方式和基本逻辑的改变,以及人际关系处理的法则,看似轻盈幽默的演绎,对现实“撬动”的意义很大。
本文图片来自《好东西》官方微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