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5版:四明周刊·视点

为天地补一缺

——吕天成与他的《曲品》

吕天成

明清戏台演出盛景

《齐东绝倒》 (吕天成存世唯一剧作)

《曲品校注》 (中华书局出版)

孙仰芳

明代天启年间撰写的《慈溪县志》记载:“城东西廓皆有勾栏戏台,歌鼓之声不断,台之四面皆楼,楼前商泊云屯,往往于楼上宴乐。”这番热闹景象,足以表明阿拉宁波400年前就是一个“戏码头”。各路戏班你来我往,南腔北曲此起彼伏,宁波除了涌现了以屠隆为首的一批剧作家外,还有一位在中国戏曲史上具有重要地位的戏曲理论大家,他就是吕天成。

有心栽花花不开

吕天成是余姚人,字勤之,号棘津,出生于明代万历八年(1580年)。万历初期的国家大事由皇太后等人主持,但到了万历八年,神宗皇帝亲自执掌朝政,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土地清查与进行课税调整,减轻了农民肩上的沉重负担,城镇与乡村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由此也促进了戏曲的发展与繁荣。

吕氏世家在余姚是名门望族,吕天成的曾祖父吕本,嘉靖年间官至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父亲吕胤昌又与汤显祖是同科进士。祖母孙氏嗜爱戏曲,戏班演出逢场必看,甚至多次邀请名角儿抵府献技。在家庭环境陶冶下,吕天成从小对戏曲产生了浓厚兴趣。但他毕竟出身仕宦家庭,少年时熟读八股文章,中了诸生。万历三十一年(1603年)前后,曾在南京做过职位很低的官,从此再无升迁,一生功名不得意。他辞职返乡后,全身心地投入戏曲这门学问之中。幸亏父亲吕胤昌对他的所作所为并不苛求,再加上祖母孙氏的赞同,吕天成从此就在戏曲这一片海洋里恣意畅游,直至终老。

吕天成曾有一位师尊叫沈璟,想不到由此卷入了戏曲史上有名的“吴江派”与“临川派”之争。沈璟是“吴江派”的首脑,主张戏曲要“合律依腔”“不欲令一字乖律,而毫锋殊拙”;而“临川派”掌门人就是吕胤昌的同科进士汤显祖,他主张戏曲“尚意趣”“组织之工,几与天孙争巧”。这两大派别在戏曲理论上各执一端,互不相让。

事情是由沈璟擅自修改汤显祖《牡丹亭》引发的。“《牡丹亭》一出,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这本传奇到了沈璟手上,他却认为《牡丹亭》文辞多用成语和经史语,有晦涩之嫌,尤其在音律方面,所用曲牌杂乱无章,频繁变换宫调以致律吕失调。为此他对《牡丹亭》做了一定的改写,并易名为《同梦记》。这个改写本后又通过吕天成父亲吕胤昌之手,递给了汤显祖。虽说古人没有版权观念,但可以料想的是,这种“无授权改写”的行为,对任何原创者而言,都不会是什么愉快的事情。汤显祖自然也很不高兴,他在回信中写道:“《牡丹亭记》要依我原本,其吕家改的,切不可从。虽是增减一二字以便俗唱,却与我原作的意趣大不同了。”由此可见,汤显祖对此事十分介意,而吕天成与他父亲吕胤昌无疑做了沈璟的“背锅侠”。

吕天成也写过不少戏曲本子,相传20岁时已有剧目问世。他的戏曲创作可以分

为前后两个时期,“(前期)所著传奇,始工绮丽,才藻烨然;后改辙从之,稍流质易,然宫调、字句、平仄,兢兢毖眘,不少假借”。促成这一变化的主要原因是他师事沈璟,同时也有家庭成员的影响。舅祖父孙鑛精通音律,醉心词曲,为时人推重。受其影响,吕天成的后期作品,着力于挑拣辞藻,又遵依音律,宫调、字句、平仄等守法甚为严格,连沈璟都自叹不如了。此外,吕天成的祖母孙氏喜爱藏书,尤其是戏曲脚本,“每入市,见新传奇,必挟之归,笥渐满”。据传,吕家收藏有金、元杂剧三百种之多。这大量的藏书,为吕天成撰写戏曲本子提供了坚实的基础。

吕天成是一位多产的剧作者,把他放在晚明的剧坛上,也称得上是一个“快枪手”。他构思敏捷,落笔如飞马奔驰,相传,桌上点燃一盏灯烛,未及燃尽时,便能写完一场戏。因此,他撰写的戏曲本子数量之多,令人赞叹。吕天成很想通过自己不间断的努力,写出一部类似汤显祖《牡丹亭》的神作,让各路戏班争相搬演。可惜这个愿望至死没能达成,套用一句流行语,即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是的,如今仅仅从找到的史料考察,已知他写过的戏曲本子有《神女记》《金合记》《戒珠记》《神镜记》《三星记》《双阁记》《四相记》《四元记》《二淫记》及《神剑记》等,统称《烟鬟阁传奇十种》,而先辈艺人的戏曲论著中提到的还有《双栖记》《李丹记》《蓝桥记》《碎琴记》和《玉符记》等五种,此外,杂剧部分有《秀才送妾》《胜山大会》《夫人大》《儿女债》《耍风情》《缠夜帐》《姻缘帐》与署名为“竹痴居士”撰写的《齐东绝倒》等八种。上述共计二十三种戏曲本子与杂剧,除《齐东绝倒》见存于《盛明杂剧》外,其余皆亡佚,没入岁月的尘埃之中,留下的只是一个剧名。

吕天成撰写的杂剧《齐东绝倒》,以《孟子·尽心上》作为主要创作题材来源,写的是舜父瞽瞍杀人后躲入宫中,皋陶搜捕瞽瞍,而舜虽让皋陶秉公执法,自己却改易服饰,背着父亲逃去海滨,并表示愿意终老海滨,不再为帝。后来在继母劝说之下,孝顺的舜才归来继续当君主。《齐东绝倒》将笔锋对准了封建道德的重要方面即忠孝观,在我国古代,孝与不孝已远远超出了家庭范围,不再是一个道德品行问题。然而在这部戏里,这一庞大的思想体系发生了严重裂痕。面对忠孝这一矛盾,孟子原本设想的方案是让舜背父亲逃跑,不再

做君主。然而这个方法不能真正解决问题。舜逃了,朝廷没了君主,从尧到皋陶都慌张起来,派人去追舜回来。舜是孝子,瞽瞍惧内,终于一道回来了。皋陶谢罪说,“聋瞽残疾,原当轻宥,微臣死罪死罪。”于是,矛盾冲突没有了,当权者的孝道依然完美无缺,可被杀者的不白之冤依然存在,国法被弃如敝屣。这与“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牡丹亭》相比,岂能同日而语!

究其原因,这是吕天成与汤显祖两人之间戏剧观截然不同而导致的。汤显祖侧重一个“情”字,对于“情”的重视,体现出强烈的人类生命意识,认为情之所至不能被人设的律法所束缚。而吕天成则更加看重戏剧的劝善作用和教化功能,因此他创作的剧目多以忠孝节义为主题,《齐东绝倒》自然也不例外。

查阅史料,几乎找不到记载吕天成写的戏曲本子演出状况的内容,包括《齐东绝倒》一戏也是如此,这是令人遗憾的事情。按理说,吕天成自幼长在一个戏曲氛围非常浓厚的家庭里,家里又有许多戏曲藏书,他对戏曲应熟稔于心、融会贯通,可始终未能写出一部可以留存于世的作品。由此看来,创造出一部好作品的决定因素,不在于你懂不懂音律曲牌、会不会设计人物与矛盾冲突、辞藻文字是不是漂亮,而是取决于写戏动因与戏剧观。这是吕天成“有心栽花花不开”留给后人的启迪。

一卷成名传天下

俗话说,“老天为你关上一扇门,又会给你打开一扇窗”。这句话用在吕天成身上十分合适。吕天成呕心沥血写了那么多戏曲本子,非但没有受到观众欢迎,就连当时的一些戏班艺人也不愿意搬演。遭受这样的冷遇,使他陷入苦闷的深渊里,郁郁而不得志。

一天,他遇到了舅祖父孙鑛,一口气向对方叙述了心中的痛苦,抱怨命运对自己不公。孙鑛听后只是笑了一笑,然后把吕天成拉进了书房。这位舅祖父其实并非寻常之人,万历二年(1574年)会试第一,殿试成二甲第四名进士,后又历任兵部侍郎,加右都御史,封太子少保,人称其“手持书卷,坐大司马堂”。他膝下无嗣,自身又喜欢戏曲,因而对吕天成格外看重。孙鑛劝慰道:“人生在世,命运各异,做官参政如此,写戏作曲亦是如此。”接着他又讲了一个关于当时剧坛“带头大哥”屠隆的故事。

原来孙鑛只比屠隆小一岁,两人早年官场相遇,因是同乡人格外亲近,结下了友谊。后来屠隆被同僚诬告,提前退出了官场,削籍后办起了私家戏班。再后来孙鑛也告老还乡,经常跑到屠隆那里过过戏瘾。

这故事就发生在一次看戏的过程中:那一夜,外地来的一个戏班上演《彩毫记》,《彩毫记》正是屠隆的成名之作。戏台上饰演李白的那一位艺人,一见到戏台下坐着的就是屠隆,竟然慌了神,紧张得连台步都不会走了,张口欲唱,也成不了曲调。这令屠隆心中颇为不爽,便“噔噔噔”几步跳上了戏台,伸手把那艺人推到一边,自己饰演起了李白。在众看客一阵叫好声中,屠隆在戏台上熟练地蹚了一个圆场,亮一亮嗓子唱了起来:“我是海上钓鳌客……昨日价酒杯来往逞风骚,把人儿爱惜如珍宝,顷刻里变浮云,顷刻里同蒿草,早觑破这相逢没下梢。”这一段《彩毫记》里“乘醉骑驴”的唱词,高亢激越,瞬间把场面炒了个火热滚烫。

孙鑛讲完这个故事,扭头问吕天成:“你能像屠隆一样跳上台去演戏吗?”吕天成立即摇了摇头:“不行!不行!我只会写本子,从来没有想过到戏台上去饰演角儿。”“这就对了呀!”孙鑛笑了起来,接着他的语调变得十分严肃:“你没有这方面的亲身体验,缺少戏台上的真实感受,案头上写出来的本子,辞藻再美,音律再动听,艺人们也会觉得不贴肉的。”

这番话犹如一记重锤,使吕天成茅塞顿开。他试探朝着舅祖父问道:“那我怎么办呢?”孙鑛伸手指了一下书房:“如今这些戏曲书籍,数我们家收藏最为齐全,你已翻阅了不少,专情独钟,无人能胜过于你……那是你的长处。你不妨就从这些戏曲书籍着手,续写一篇大文章吧!”

吕天成人生的那扇“窗口”被推开了!

自此之后,他把自己牢牢地“关”在书房里,足不出户,潜心钻研这些戏曲书籍。经他认真校订过的戏曲文本有二十八种,其中就有《荆钗记》《拜月记》《杀狗记》和《浣纱记》等一些名作,以至它们历经岁月流传至今,这是吕天成对中国戏曲的一大贡献。

随后他又走出书房,进行田野调查,戏台、庙会、各个演出场所都有吕天成的身影。他还对当时的剧作家进行访问与挖掘,分析研究他们的作品,花了很多心血,下了很多功夫,达到了前辈文人从未有过的高度。最后,吕天成把这一切写入书里,这部书的名字就叫《曲品》。

“品”这个字在古代有着

特殊的含义,三口为品,指的是天地人和,不争不恕,细细回味,它常用于品酒、品茶以及品画上,取名为《曲品》的用意就是“品曲”。

吕天成的《曲品》共收录元末至明代万历年间的戏曲文本作家与散曲作家122人,作品226种,除20种已见于《永乐大典》《南词叙录》等前人著述外,其余206种均系首见,保存了元末至明代重要的戏曲史料。全书上卷为品题作家,下卷为评议作品。嘉靖前的作家、作品被称为“旧传奇”,分“神”“妙”“能”“具”四品;嘉靖后的被称为“新传奇”,分九品评议。另外附有南戏作家、散曲作家、无名氏作品及补遗。全书体系严密,条理清晰,反映了吕天成所具有的高超非凡的戏曲评论思想和审美取向。

《曲品》提出了一套完整的戏曲理论,主张戏曲创作容许“有意驾虚,不必与事实合”,重视戏曲结构,注重舞台演出特点。吕天成在书中还特意写到了他舅祖父孙鑛所主张的“南剧十要”:凡南戏,第一要事佳;第二要关目好;第三要搬出来好;第四要按宫调、协音律;第五要使人易晓;第六要词采好;第七要善敷衍,淡处作得浓,闲处作得热闹;第八要各角色派得匀妥;第九要脱套;第十要合世情、关风化。持此十要,以衡传奇,靡不当矣。这“南剧十要”就是放到今天的戏剧环境里,依然具有很大的现实意义与操作性。

万历年间的“吴江派”与“临川派”之争,在《曲品》中也有反映。吕天成并不回避这个事实,他在书里写道:“予谓二公譬如狂狷,天壤间应有此两项人物,不有光禄,词硎弗新;不有奉常,词髓孰抉?倘能守词隐先生之矩镬,而运以清远道人之才情,岂非合之双美者乎?”随着年岁的增长以及知识的积累,吕天成走出了师门局限,放下身段,视野变得更加开阔。吕天成的这个“双美”论,在当时确实难能可贵,无疑是一个进步!

《曲品》是我国戏曲史上第一部以“品”的形式评论戏曲作家和戏曲作品的理论专著,初稿写成于万历三十年(1602年),此后万历三十八年(1610年)与万历四十一年(1613年),吕天成又进行了两次较大规模的增削更定,历时十载有余。可惜《曲品》的明刻本早已亡佚,如今通行的数种刊本,均出自近人刘世衍传抄的清抄本。清代乾隆年间杨志鸿的抄本《曲品》为今所见善本。

《曲品》出现之前的《录鬼簿》与《太和正音谱》等戏曲论著,虽对戏曲作家及其作品均有叙述,但多属泛泛而谈,缺乏具体而集中的品评,吕天成弥补了这个空白,《曲品》也因此成为戏曲品评的开山之作,它与同时代王骥德撰写的《曲律》,被后人赞誉“为天地补一缺”,又被并称为明代戏曲理论著作的“双璧”。

2024-10-21 ——吕天成与他的《曲品》 1 1 宁波日报 content_180047.html 1 3 为天地补一缺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