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 者 成良田
通讯员 李 芮 张文宇
本版图片由通讯员提供
核心观点
■创业能力和考分高低其实关系不大 ■年轻人要去发现、提炼用户都说不出来的需求,这才是难点
■创业这件事,来不得半点形式主义 ■首先要学会倾听,哪怕是你不认可的东西
■面对“卷”的现状,年轻人应该通过定义新市场去破解“卷局” ■培育新青年,洞察新需求,引领新科技,打造新品类
“李教授,我最后还有三个问题。”在经过连续10多次提问后,最后一名听众急切地举起话筒,来了一次连环炮式的提问,现场笑声一片。
这是9月11日,香港科技大学教授李泽湘做客甬江实验室高山讲堂时发生的有趣一幕。
提问热度的背后,是这位教授传奇经历的映射。奔跑在创新创业道路上的人们,热切期待能得到他的建议和指导,哪怕只是片言只语。
作为机器人与自动化领域专家,多年来,李泽湘不断探索产学研结合模式,不仅创立了上市公司固高科技,还投资孵化了大疆创新、云鲸智能、海柔创新等一批独角兽企业;他倡导的全新教育模式——新工科教育,通过创新培养机制,以期打通从卓越工程师到产品经理再到创业者的渠道,并已在宁波、常州、重庆、深圳等多个城市推广。
大学教授、创业者、投资人、教改先锋,每一个领域,李泽湘都颇有建树。
值得一提的是,李泽湘团队与宁波有深厚渊源,和宁波有关政府机构、高校合作打造了宁波智能技术学院等“两院一园”,开展新工科教育改革先行示范。此次李泽湘做客甬江实验室,也将与该实验室谋划深度合作,探索高效协同的教育科技人才一体化发展模式,为宁波注入创新动能。
关于年轻人创业创新,有哪些好经验、好建议?讲座后,记者专访了李泽湘教授。
A
要找到自己感兴趣的东西
记者:您的新工科教育模式,不仅和知名高校合作,也和一些并不那么知名的应用型大学合作。相对而言,应用型大学的学生在毕业时,面对创业或就业的人生“选择题”,可能更加疑虑重重。他们担心,创业可谓九死一生,但是如果不创业,可能又面临考研、考公等挑战。对他们,您认为应该如何更好地引导和培育?如何更好地培养学生的内驱力?
李泽湘:这确实是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哈佛大学创新中心负责人在面试了很多创业者后,对创新人才的素养有个总结,就是“三个圈”:第一个圈是知识,怎么学、怎么用,掌握知识最关键;第二个圈是创新思维;最后一个圈就是内驱力。
记得消费级无人机刚兴起的时候,除了大疆,深圳出现了300多家做同样产品的公司,国内其他城市也有不少大公司在做,美国也有不少做无人机的大公司。一个初创公司,基本上就淹没在“山寨”的汪洋大海里了。
我也花了蛮长时间去一些企业考察,发现他们有些拿了风险投资,有些拿了政府资助等。这之后,我就跟大疆的创始人汪滔讲,你小时候就喜欢玩航模飞机,这是你从小的梦想,也是你的内驱力,和其他人不一样。
汪滔干这件事,是兴趣所在,内驱力使然,所以最后大疆能够经受住最残酷的竞争,经历艰难的挑战撑下来。
哈佛大学教授托尼·瓦格纳总结了这种人才培养的共性特点,就是“play,passion,purpose(玩乐,激情,使命)”。让他们先去玩,找到自己感兴趣的东西,顺着感兴趣的东西去学习。我觉得,作为师长,我们不要给孩子太多功利性的东西,要培养他的兴趣,哪天他感兴趣的东西可以改变世界了,他就会奋不顾身地去做这件事。
很多人问我,李老师,创业很难,我该怎么学啊。我就说,没那么难,先学会玩,从玩开始总可以吧。当然,当他们开始起步时,怎么从他们过往的经历出发,深度了解个人爱好,然后一步一步引导很重要。
所以,我们说新工科教育改革刚开始的那几位老师是“敢死队”,老师天天跟学生混在一块,了解他们真实的东西,才能知道怎么去破解这个挑战性的题目。老师要了解他的学生,跟他们交朋友。这也是我经常和学生一起爬山的原因,我希望在这个过程中了解他们,看是不是选对了人。
还有一点感受是,创业能力和考分高低其实关系不大。其实很多顶尖学校的学生,反而很难走上创业这条路。
B
成功的企业需要几十次上百次迭代
记者:您一直强调,在一个项目中,人的因素最关键。您在筛选项目时,最看重项目负责人哪方面的素质和经历?您还提到,解决问题容易,提出一个难的问题并不容易。您是怎样发现这些难的问题,怎么判断问题是否有价值,是否值得挖掘?
李泽湘:关于这个选拔标准,以前我们是用大学的标准,比如他是不是名校毕业,成绩是不是前三名。实际上,这个标准跟我们现在的选人标准差别挺大。我们跟国内一些高校合作,经常请他们推荐学生,但推荐来的学生往往并不是我们想要的。
具体以什么标准选人?有人总结说,就是能不能 Creative big idea(大创意,是指一个独特而有力的概念或理念),然后想尽各种方法,把这个创意落地。实际上,这个标准几百年来没有太大变化,能够成就一番事业的人,从小都具备这样的品质。
关键是,怎样从小培养这样的品质。在教育过程中,可以考虑让年轻人跟一些榜样深度互动,让他们走出去,到世界各地,参加各种展会,接触很多知名企业,如果它们能做,那么你也能。但是,你不能只是跟着模仿,“山寨”别人的东西。
年轻人要去发现、提炼用户都说不出来的需求,这才是难点。
其实,它有一套方法,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去试错、去迭代。经过这么多年观察,我们发现,成功的企业几十次上百次迭代是免不了的。每迭代一次,就朝着真实需求更进一步。
C
创业这件事来不得半点形式主义
记者:一个创业团队,会涉及很多交叉学科人才,如何让整个团队保持高效的交流沟通?
李泽湘:我们招的人,各个学科都有。团队越不同、越多元,效果越好。以前我们只是局限于工程、电子机械、计算机等专业,然后发现学设计的人进来,又会带来很多不一样的内容。
而且,我们很多的团队也不只有中国人,还有一些国际团队。不管渠道如何,来自全世界的“发烧友”,都有要做全世界最好产品的梦想,为此能汇聚在一块。
当然,大家在年龄、文化、语言等方面都有差异,需要加强沟通。我们在做设计思维培训时,就是让大家首先学会倾听,哪怕是你不认可的东西。
记者:这些年来,您帮助、鼓舞很多人走上了创业道路,并且很多人已成为行业翘楚。在文化塑造和氛围营造方面,您有何经验可以分享?
李泽湘:创业这件事,来不得半点形式主义,容不得半点马虎,你必须真刀实枪地为用户做产品。要说文化营造,就是要构建一个大家能够畅所欲言、真诚、实在、没有形式主义的环境,让大家能够直接切入问题,解决问题。
D
构建与供应链无缝衔接的桥梁
记者:您的新工科教育帮助年轻人创新创业。但是,不管是做科研项目还是初创企业,都会涉及小批量产品的定制化开发,这往往是大家面临的一大难题。在搭建供应链方面,您有什么好建议?
李泽湘:对供应链的认知,是学校和科研院所都需要花时间才能够理解并解决的问题。
我记得,大疆初创时,一位美国的无人机专家也得到了百万、千万美元的支持,虽然他也有非常优秀的团队,也确实成立了几家无人机公司,但最后都没走出来。所以他很纳闷,为什么自己拿到了百万、千万美金的项目,却输给了一个只有3000港币的大学生毕业项目。
大家知道,麻省理工学院也有很多优秀创业公司,但软硬件的供应链有很多短板。该校校长带着一批教授到大疆、华强北、富士康等企业考察后,非常震撼。这位校长想通过走访,把大湾区的供应链与麻省理工学院的创业团队对接。他说,中美关系无论如何发展,对麻省理工学院的年轻人来说,中国的供应链是最宝贵的资源。
麻省理工学院媒体实验室联合创始人尼古拉斯·尼葛洛庞帝(Nicholas Negroponte)教授特别反对学术界“Publish or Perish(不发表就出局)”这种过于注重论文发表的文化,提出了“Demo or Die(展示,或死亡)”,意思就是要把成果亮出来看看。如今,这个黑科技源头又把研究文化改为“Deploy or Die”,言下之意就是光展示出来还不够,要在全世界各地具体实施部署,把实验室工作跟创业彻底搭上,你的产品得进入千家万户。所以,科研院所、大学给年轻人构建一座能够与供应链无缝衔接的桥梁极为关键。
以前,我们的体量也不大,也没这么多资源和人手来做供应链。现在,各个基地都有几十家公司,都要面对这个问题,所以我们才狠下心来,成立了一家供应链共享工厂,构建一个开放式平台。
这个平台既可以有当地企业,也可以把整个大湾区、全国各个基地的供应链资源纳入其中,使它成为一条纽带。未来这个平台也可以和甬江实验室,甚至华东地区的高校、科研机构共同搭建。
E
通过定义新市场去破解“卷局”
记者:有人说,现在各个行业都很“卷”,哪怕是投资门槛、技术门槛很高的行业。“卷”的这种状态,我们应该怎么破解?
李泽湘:有时,大家看到一个表象,哪个东西卖得好,就会有一大堆企业跟上来。大疆的无人机卖得好,一下子就出来了很多无人机公司。我们孵化的移动储能公司正浩创新出来了,又有很多“山寨”公司冒了出来。
但是,在行业很“卷”的情况下,能走出来的企业,靠的就是创新文化。品牌的核心是产品定义、技术赋能和供应链,要去洞察消费者需求,定义出源头创新的极致产品。实际上,如果你逐渐尝到了创新的甜头,就不会再去做“山寨”了,这需要时间慢慢来改变。
面对“卷”的现状,年轻人应该通过定义新市场去破解“卷局”。要持续洞察市场需求,从“0到1”创造新品类,并通过内驱力坚持下去,不断迭代。你会发现,我们各个XbotPark机器人基地的迭代速度非常快,我们也很愿意把这些东西分享给大家,这也倒逼我们要不断地快速迭代。
记者:您提出,创业者除了要从成功案例里学东西,更要从失败案例里面去学到经验。我想了解一下,您有没有去收集一些创业失败的案例?
李泽湘:当然了,成功的案例能给你很多经验,至少证明那条路是对的。失败的也能给你更多更可贵的经验,它至少证明了这条路已经试过。更重要的是,大家在一个小的群体里面,能够一起用客观的观点去分析成功和失败。
F
现在是创业的好时代
记者:您从国外求学回来,既做科研,又亲自创业,还做创投,而且在全国不同的地方建了机器人基地。如果要把科创真正做好,您想对政府说什么?作为过来人,你对“海归”有什么建议?对年轻创业者,能否也给一些建议?
李泽湘:这些年,我和宁波有很多的交流。从早期引进大学合作创办研究院所,再到跟一些知名科学家合作,大力支持创办高水平大学。可以说,对经济和产业转型,促进科创,宁波一直不遗余力,成效也很明显。
一个城市的科创“浓度”,决定了其未来的高度与发展速度。以前地方政府更多的是在“点”上单个项目的招商引资,现在更加重视围绕产业链布局创新链,去构建一个创新生态系统。这件事,不管在什么地方,关键人物的重视至关重要。我们说它是两个“一把手”工程,也就是地方“一把手”和高校、科研机构“一把手”,他们的理解和认知是做成事的关键。
比如,甬江实验室是宁波史上最大的科技投资项目,市委、市政府高度重视,它的建设关乎整个宁波创新生态构建、新质生产力发展的进程。现在,甬江实验室正在积极探索一体推进教育、科技、人才工作,贯通创新链—人才链—产业链—资金链,把这些新质生产力发展的要素有机串联融合起来,这是非常正确的。我们也希望发挥自己的优势,助力甬江实验室进一步完善科创生态体系,共同培养“能洞见需求,用科技创造新东西的人”,培育一批具有“硬核”科技、爆发式成长潜力的独角兽企业,助力宁波高质量发展。
我们知道,以前“海归”回国创业,大多是把国外的东西整体移植过来,很多也获得了成功。但数字经济时代瞬息万变,而且是多维度复杂体系中的变革,一般来说,以年轻人的经历,很难看到本质。
现在要去创业,简单的“拿来主义”行不通了,得将国际上成功的案例和中国实际相结合,重新思考,走自主创新之路,定义新产品,实现颠覆性创新。可以说,现在是创业的好时代,国家高度重视以科技创新推动新质生产力发展,全球各地的年轻人都很羡慕中国的创新创业环境。
当然,我们得有这样的生态,引导和支持年轻人在感兴趣的领域大胆想象与尝试,培养他们的创新思维,去发现、思考、定义问题。最终通过项目载体,设计和制造能够创造市场、拥有市场的产品,让科技成果变成产品产业,推动社会发展。
一句话,培育新青年,洞察新需求,引领新科技,打造新品类,从而助力新质生产力的发展,让生活更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