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柏年/文
A
“天胜”进军照相业
一鸣惊人
1925年5月，一个25岁的年轻人，在宁波当时发行量最大的报纸《时事公报》上刊登启事。启事于当月13日刊出，排在头版头条，幅面不小，价格应该不菲。而所登内容却不是什么火烧眉毛的要紧事，其大意是：近来忙，今后办事只认签章，其他无效。这有点吸引眼球，引发猜想。
年轻人姓裘名珊，次月，又在报纸上发表聘请陈鼎煊律师担任他本人及天胜照相公司法律顾问的公告。在20世纪20年代，这样的做派比较少见。裘珊以这种方式吹响了进军宁波照相业的号角。
裘珊筹办天胜照相公司时，照相术传入宁波大约已有60年，宁波老牌照相馆已经营了30多年，大大小小照相馆有几十家，在江北岸外滩，除了资格很老的鸿仪，名气较大的还有明星、新华英等好几家照相馆。当时照相业已经比较发达了，裘珊为何还要从事这一行当？
一些文史资料中的说法是：“裘珊年轻时来宁波城区冲洗卷片，因当时江北岸明星照相店冲洗质量不好，引起口角。便赌气在‘明星’隔壁租用法国人天主堂房屋，开设‘天胜’照相材料行，兼营照相业务。”这就是所谓“一次赌气，成就百年老字号”传奇。不过说法一传奇，就会与史实有些出入。
明星照相馆当时开设在外滩最繁华的地段，西为新江桥北堍，东北是轮船码头，面临三江口，地处交通要道。这里寸土寸金，商家鳞次栉比，明星照相馆的左邻右舍挤满了各类商店，连楼下也开着牙医局。裘珊再财大气粗，即使主观上想要开在“明星”隔壁，也是蛮难的——人家店铺开得好好的，总不至于让其搬离吧？
那么，当初天胜照相馆究竟设在何处呢？
先看老地图。在《潮涌城北》一书所附民国宁波江北岸地图上，标有“天胜”和“明星”的位置。“明星”位于新江桥北堍东侧，“天胜”位于天主教堂东门北侧，两家照相馆相距约有185米。
其次查记载。在鄞县照相商业同业公会会员登记中，明星照相馆在外马路5号，天胜照相馆在外马路12号，间隔6个门牌号。
再看老照片。在外滩旧影中，天胜照相馆位于今外滩会馆西南侧，与明星照相馆相距虽不足50米，中间却隔着四幢建筑八九间店面。
可见，“天胜”与“明星”店址虽近，但并不在“隔壁”，连称作“邻居”都有点勉强。
另外，从旧报透露的信息分析，裘珊当时也没有与“明星”做“邻居”的打算。裘珊发表聘请律师公告的当月，《时事公报》上还有这么几则广告：其一，“宁波将有大规模照相公司出现，地址在城内”；其二，“天胜照相公司筹备处设在火车站横山旧家”；其三，“本埠照相公司如愿出盘，请投某信箱，得同意再面洽”。后两条广告并列在一起。
虽然有两条广告并未具名，笔者认为应该也是裘珊打的，因为广告发布后很长时间内，除了“天胜”，宁波并没有其他规模较大的照相公司出现。
如果笔者的推测成立，广告一表明，当时裘珊选择店址，更倾向于在宁波老城厢内。事实上，裘珊在江北岸开“天胜”后，随即在次年三月，又在城内廿条桥即后来的碶闸街开了分店。广告三则表明，裘珊理想中受盘的店面，最好原先就是照相馆，这也间接排除了做“邻居”的说法。
最终，裘珊未能如愿以偿，盘到的建筑，楼下是爿糖色店，楼上是家茶楼，而且是宁波著名茶楼，号“寰海澄清楼”，曾列宁波四大茶楼之一。
1925年6月25日，天胜照相公司公告拍卖寰海澄清楼及糖色店的生财什物，4天后以不限价形式拍卖。一个半月后，“天胜”宣告公司设在外马路。可见原先的寰海澄清楼即是天胜照相馆店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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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断扩大知名度，后来居上
裘珊又称裘珠如，生于清光绪廿六年（1900年），从天胜照相公司筹备处设江北岸火车站横山旧家的广告所透露信息看，裘珊应是原慈溪县横山裘墅人。
说起裘珊，当时人称呼他大多离不开“公子哥”三字，这或许与其父在上海开设裘天宝银楼、财产雄厚有关，也与报纸上那些花边新闻不无关联。报载：裘珊早年在上海开设中德公司，自备红色汽车一辆，驾驶术颇精，日夜风驰电掣往来各游艺场……
不过，裘珊绝不是那种只知寻欢作乐、玩物丧志的公子哥。
1925年7月，有老虬者，作文戏赠天胜照相馆主人：团团富家翁，翩翩佳公子。不以华膴荣，而嗤肉食鄙。考量艺术擅天才，早有文章世济美。以人为镜镜照人，搜罗万象印秋水。纸上春风栩栩生，须眉裒鄂谁堪比。羡君明镜手亲持，敢谓皮相天下士。何须团扇画放翁，化百东坡一弹指。缣缃开处美人来，芳草天涯慰知己。丹华得驻少年容，花好月圆长如此。呼嗟乎，天胜人，人胜天。功夺造化参牧理，须知明镜本无埃。千万莲花皆幻矣，是空是色等齐观，大地山河一粟耳。
1934年4月，有延龄者说：提起这位“大阿福”裘珠如先生，谁都知道他是阿拉宁波照相业巨子，兼电影院的老板，这位“大块头”先生交际好、“卖相”好、人缘好……唯一缺憾，就是说话不利索。
可见，裘珊是位有才有艺、能写擅摄，并且情商高、人缘好、事业有成的“公子哥”。
裘珊开办“天胜”时，“明星”在宁波已有较高知名度。“明星”老板颇有经营头脑，广告宣传也别出心裁。如1925年5月，“明星”广告推出“男明星女明星男女明星同到明星拍照相”上联，征求下联。此举吸引了不少文化人参与，应征者甚众。7月征联揭晓，公布入选佳联38条，一等奖为“春佳日秋佳日春秋佳日好趁佳日摄姿容”。其他有趣的下联也不少，如“前半月后半月前后半月两个半月合团圆”“夫摄影妇摄影夫妇摄影共去摄影留芳容”等，有的下联还紧扣时事形势，表达爱国情怀，如“沪流血汉流血沪汉流血终将流血胜强权”“东募捐西募捐东西募捐努力募捐济沪工”等。
“明星”此举，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有针对性地圈粉。明星公司照相比较侧重塑造女性形象，后来连店内接待员也要求是女性。“明星”还在舟山、海门等地设有分店，可见其实力不一般。
那么，“天胜”又是如何后来居上的呢？
裘珊首先展开猛烈的广告战，从筹备开始，“天胜”广告不断，多的时候甚至一天有三则广告，简直是铺天盖地，狂轰滥炸。
“天胜”的广告，首先着重展示其照相技艺出类拔萃，以树立宁波照相馆第一品牌形象。
广告称：天胜照相馆摄影技师用高薪从上海、广东等地聘来。其摄影设备，镜头配有美国柯达摇头长镜、新式光甬镜、格莱佛力克司镜，以及德国七寸径口镜、绞子镜等，能适应不同拍摄要求。照相原材料各种软片、灯片和干片选用美商柯达公司和德商矮克发、礼和、汉达爱南门的产品。布景由上海新舞台布景主任张聿光绘制，闺房、花园、皇宫、楼台以及西湖名胜等一应俱全。照相馆内设玻璃棚、招待室、样子间、景装部、照相部、经售部等六部。
“天胜”凭借雄厚的实力，通过宣传，将普通照相馆远远甩在后面。比如，早期照相馆拍照，只能利用自然光源，摄影室大多设在光线好的楼上。“天胜”早在1926年3月的广告上就称已具备电光照相设备，而“鸿仪”至1931年7月才开始打电光照相广告。
“天胜”还早早玩起了悬念广告。为了让顾客记住电话号码，筹备初期，“天胜”先在《时事公报》头版广告位刊登“二号”两字，再加一巨大的问号，上下留白，引人瞩目却难猜其意；然后改刊为“电话二号”，读者虽明白了“二”是电话号码，但仍摸不着头脑；再后来又改为“照相公司电话二号”，依然使人迷惑不解；最后才前缀“天胜”两字，将“天胜照相公司电话二号”的广告词和盘托出。如同剥笋壳，层层揭开，使人对天胜照相公司及电话号码留下深刻印象。
“天胜”的广告图文并茂，其版面之大、频度之高常常超过其他照相馆，具有压倒性优势。从广告中可以发现，天胜照相馆很早就推出艺术照，当别的照相馆还在标榜“时间快、图像真”时，“天胜”已讲究“灯光美、姿态妙”了。
“天胜”的广告还在以诚示人上下功夫，开业之初即刊登广告：如有模糊不肖、修饰失度可免费重拍或重修。1926年初又多次刊登以“慢慢”为题的广告，向顾客致歉。说第一个“慢”字是因为雨水多日光少影响晒印，造成取件慢。第二个“慢”是指伙友接待不周，有怠慢顾客行为，公司知道后，大加整顿。给读者留下诚信待客的好印象。
“天胜”还善于抓住各种机会，扩大影响。
筹备期间，正值“五卅惨案”发生，宁波举行大游行，“天胜”抓住时机，拍摄各种新闻照片，后发表在《时事公报》上。当时新闻摄影极少，能在宁波第一大报上刊登，格外引人瞩目。
1932年三北举行盛况空前的抬高阁行会、1936年灵桥建成后万人空巷的庆祝活动等，“天胜”都进行了拍摄报道。
1934年7月，在鄞县名胜管理委员会第二次会议上，裘珊等三人被保荐为名胜区指导员。天胜照相馆在交通船上打着“天胜”旗号，到东钱湖各地进行拍摄。
以上种种，相当于给“天胜”做了软广告。
C
早期宁波照相业，竞争激烈
“天胜”与“明星”赌气可能是戏说，但两家照相馆一度竞争激烈，却是不争的事实，双方曾在广告上影射对方，“明星”影射“天胜”“说得出，做不到”，“天胜”说“电影明星，毫无意思”。
“天胜”开业后不久，又有一竞争对手登场，老板是江北岸人钱康兴。钱康兴家有座规模不小的花园称“愉园”，因园内广植梅树，也称“梅园”，但一般俗称“钱家花园”。钱康兴想利用这花园开办照相馆，自1925年8月31日起，就以钱家花园“天然景”为卖点大做广告，并向社会公开征集照相馆店名。广告称：“甬上照相馆数十家，求其得有天然风景者甚不多见，本园古甬北名胜之地，凡一亭一阁，一花一木，含有天然之逸趣，久为高人雅士所称赏。”钱康兴也聘请了上海著名摄影技师坐镇宁波。
1925年10月，征名广告揭晓，中选店名为“圆明”，作者是宁波文化名人、时任上海修能学社社长冯君木。
圆明照相馆利用花园优势，做足文章。如1925年10月下旬，用数千枝菊花扎成一座假山，别开生面，吸引了大批顾客前去赏花拍照。次月初，又兴起菊花大会，附近学校有百余名师生前去游览，拍照留念。次年7月，“圆明”还在钱家花园内设立饮冰室（即后来的冷饮店），吸引顾客前去乘风凉、吃冷饮，顺带摄影。
圆明照相馆也十分注重广告宣传，一度广告幅面做得比“天胜”还大。但“天胜”马上反击，幅面做得比“圆明”更大。
就在两家照相馆较劲时，“天胜”遇到第一次大灾。1926年7月3日晚，因霉湿走电导致开业不满一年的“天胜”起火，火势迅速蔓延，照相馆被烧为焦土。大火还延烧至相邻商号，所幸人员没有伤亡，相邻商号也均保有火险。“天胜”实际损失3万余元，保险获赔只有1.45万元。
如果是一般商家，损失如此巨大早就一蹶不振了，但“天胜”迅速善后，安排顾客到城内廿条桥分店重拍。凭借其雄厚的财力，20天后，“天胜”以“又是一番新气象”为内容连续多天投广告，展现出不畏劫难、再度崛起的气势。
火灾之后，“天胜”很快恢复元气，重新营业时依然顾客盈门，生意兴隆。这除了得益于天胜照相馆广告猛、设备好、技术精、服务优之外，还与裘珊在经营上屡出奇招有关。如推出照相抽奖，奖品有金戒指、金表等。推出照相送礼，礼品中有中奖额高达5万元的航空奖券；青年会新楼落成后，“天胜”赠送青年会电影票作为照相礼品。当别的照相馆纷纷效仿时，“天胜”又推出彩中有彩、赠上加赠活动，总是比别人先行一步。
裘珊既是照相馆老板，也是摄影发烧友，曾担任新潮社兼职摄影记者，他自编摄影旬刊，吸引摄影爱好者投稿，并鼓励客户加入柯达摄影会，免费赠送摄影杂志。照相馆的LOGO也做得比别人美观、新潮。
“天胜”不但在照相拍摄业务上独占鳌头，还控制了当时照相原料经营业务，如矮克发公司、柯达公司的产品由其独家经销。天胜所设照相材料行，品种丰富，当时不仅宁波的照相店大都向其进货，连远在江西、湖南等地的照相店，也向其购买材料。
“天胜”不断发展，逐步成为本地照相业中翘楚，在广告中也当仁不让宣称，“天胜照相、宁波第一”“独霸甬江、照相领袖”。
裘珊后来被推举为宁波照相业同业公会理事长。不但在宁波照相业中风生水起，开设了天胜、珊珊、大同等多家照相馆及照相材料行，并在普陀、慈城等地设有分号。还涉及娱乐、医药、饮食、印刷、保险等行业，与人合资或独资开办了民光电影院、甬江大戏院、明星大戏院、裘卫生堂、活佛素菜馆、天胜美术社和天胜印刷公司，可谓事业兴旺发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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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沧桑老字号，见证历史
1937年“七七事变”后，百业凋零，照相业也不例外。当时报纸上只有“天胜”偶尔有豆腐干大小的广告，其他照相馆广告销声匿迹。而且，“天胜”的广告语也变了腔调，全无当初的豪言壮语，仅以“特价”“便宜”等字词招揽顾客，可见日子已比较艰难了。
1938年12月，军事当局通知，凡出宁波者，无论男女老幼，必须持有带相片的通行证。“天胜”抓住这一机会，利用靠近轮船码头的地理优势，推出拍摄飞快通行证照，立等可取。大概凭此，“天胜”又喘了口气。非常时期，“天胜”常常是半天或夜间营业，一直挨至1940年7月，才恢复正常营业时间。
宁波沦陷后，据说裘珊离开本土远赴重庆，天胜照相馆被日人占用，职工解散失业。但大同照相馆依然在营业。
抗战胜利后，裘珊返回宁波重操旧业，经过一番筹办，天胜照相馆于1946年2月10日复业。复业后的天胜照相馆，依然位列宁波照相馆第一梯队。当时宁波照相同业议定价格分四档，第一档仅“天胜”与“绿宝”两家，第二档有“大同”“中华”“新华英”等七家。“明星”此时已风光不再，与其他九家一起被列入第三档，另有七家为第四档。
然而，1948年4月10日，裘珊突遭劫匪绑架，须金条十根往赎。他被绑架长达54天，其妻为营救丈夫四处奔走，后因富亲阔友不肯相帮，凑不足十根金条，救夫无望而服毒，幸被及时抢救。在裘妻服毒后第4天，裘珊重获自由。由于此案扑朔迷离，社会上对裘珊是赎出、救出还是逃出，议论纷纷。
裘珊脱险后，将民光电影院等推并他人，并登报声明辞去照相业同业公会理事长兼理事各职，仅留下天胜照相材料行和活佛素菜馆，不到三个月又将素菜馆闭歇。
1949年9月，国民党飞机轰炸宁波，天胜照相馆着火，被迫停业，部分职工被遣散。次月，“天胜”搬至开明街349号临时营业，经营照相材料维持门面。而频受打击的裘珊无意再在本地经营，去了上海、杭州等地。
1952年7月，天胜照相馆迁到中山东路108号恢复营业，此后又几次迁址，现今成了宁波百年老字号。
天胜在江北岸外滩的旧址，后来成了中国艺术照相馆，再后来又变为人民照相馆，最终在三江绿地改造中，变成了公园草坪。
老底子照相馆如今只剩下外滩天主教堂西侧的新华英照相馆残壁，壁上“照相原质材料”以及“新华英照相公司”等文字依稀可辨。这些斑斑驳驳的文字，似乎在默默地向我们诉说宁波照相业的百年过往。
（老照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