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草根外交家”蒋洲

成功招抚王直 宣谕日本群岛

祝永良

宁波博物馆内的明代抗倭图。(祝永良 摄)

山口县毛利博物馆收藏的蒋洲寄送给山口县大内义长的书信信封。

日本东京大学史料编撰所收藏的《蒋洲咨文》。

宁波博物馆内的双屿港贸易场景再现(局部)。(祝永良 摄)

蒋洲,明代鄞县人。1555年受浙江总督胡宗宪之命出使日本,成功招抚王直,宣谕日本群岛,为平息倭乱迎来曙光。不想回国后,各级官员以为他一定带回很多金银财宝,纷纷向他索要,但蒋洲并无寸金可送,因此明里暗里得罪了很多人,遭弹劾蒙冤入狱,宣谕成果也基本清零。但他的豪情与勇气、努力和付出,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若干年后的“隆庆开关”。

胡赵密议招抚倭首

北仑梅山岛,一座联通舟山六横岛的跨海大桥正在火热开建。

六横岛,位于舟山南部海域,与北仑的直线距离为7.5公里。在16世纪的中国明朝时期,它曾是一个由中国走私商人、倭寇与葡萄牙人开辟的“国际自由贸易港”。那时,这个港口叫双屿港。

明朝立国之初,正值日本战国时代,大量武士流亡海上,成为倭寇。同时,被朱元璋击败的张士诚和方国珍残部也在海上劫掠。为防备他们的侵扰,明政府推行严厉的海禁政策,规定“片板寸帆不许入海”,同时将舟山三万多居民迁入内地。与明朝相邻的各国,只能通过“朝贡”的方式,与明朝开展贸易及文化交流活动。

明嘉靖二年(1523年),两伙前来“朝贡”的日本人互争贡使资格,引发大规模武装冲突,给宁波百姓生命财产造成很大损害,史称“争贡之役”。这一事件直接导致明政府关闭市舶司,中断与日本的贸易关系。从此,双方贸易从三江口转到了宁波近海的双屿港。双屿港鼎盛时期,有房屋千余栋,海船千余艘,人口三千多,其中,光佛郎机(葡萄牙)人就有1200名。

这种在自己眼皮底下开展的走私贸易,显然是明政府所不能容忍的。于是,嘉靖二十七年(1548年),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提督浙闽军务兼巡抚浙江右副都御使朱纨率军攻入双屿港,港内走私商人纷纷逃逸,溺死及被明军斩杀的有数百人。

冲出包围圈的,有一个叫王直的徽州人,他的势力遍及日本及东南亚,被海盗们尊为“海上盟主”。他本想成为一名合法的海商,但明政府不给他这个机会。于是,他纠集余部逃到日本。为了获得中国的商品供应,他又从日本出发,不断侵扰东南沿海。明代海防著作《筹海图编·王官使倭事略》有相关记载。

当时的情形是,王直等纠集倭寇陷昌国,犯定海,攻海盐,破乍浦,入南汇,据吴淞,成为明政府心腹大患。当时胡宗宪总督浙江,与倭寇屡战屡败,让他感到单纯的军事进攻是行不通的,由此滋生了诱降王直的念头。

《筹海图编·纪剿徐海本末》记载:“公始为提督时,尝与监督尚书赵公(赵文华)谋曰:‘国家困海上之寇,数年于兹矣,诸倭酋奴乘潮出没,将士所不得斥候而戍者。人言王直以威信雄海上,无他罪状,苟得诱而使之,或可阴携其党也。’”赵文华时任工部右侍郎,奉皇命督察江南军务,他赞同胡宗宪意见。两人决定将这一重任交给宁波府“知海情,有心计生员”蒋洲和陈可愿。

不畏生死蒋洲请缨

蒋洲,字宗信,别号龙溪,鄞县人。他的身份是一个当不了官的诸生。黄宗羲在《南雷文约》中说他“好游侠,流连管乐,平居爱客,置酒雅歌投壶,高睨大谈,终日不倦,以故人乐与之游”。可见其人很外向,有口才,善交际。恰好此时胡宗宪要行招抚大计,需要有能言善辩之士出使日本。同是宁波人的抗倭名将万表就向胡宗宪推荐了蒋洲,说“里有蒋生者,纵横士也”。

也有史料称蒋洲、陈可愿系戴罪之人。如明末清初查继佐撰写的史书《罪惟录》卷十九称:“鄞人蒋洲、张惟远,坐通番,当逮,许获直以赎,且以上赏许之。”

陈可愿,字敬修,与蒋洲同是鄞县人,身份也是诸生。明代专为抗倭而作的江防专著《江南经略》卷三也有记载,蒋洲、陈可愿等人“通番”。

“通番”一词有两层意思,一是与外国人交往,二是与外国或外族勾结充当汉奸。蒋洲、陈可愿的“通番”当属前者。自唐宋以来,宁波一直是对外交往的一个重要港口。明成祖朱棣登基后,为使日本政府协助自己剿灭扰边的倭寇,对日本实行羁縻政策,允许日本入明“朝贡”。“朝贡”其实就是做生意。每当日本贡船抵达宁波,一些脑筋活络的鄞人,会通过政府核准的“牙行”,公开与“贡使”做生意。“贡使”也会夹带很多私货,私下与鄞人交易。蒋洲、陈可愿是否与日本人做过生意,史书中没有记载,但这个“通番”之说,恰恰证明蒋洲、陈可愿见过世面,与日本人有过交往,对日本国情比较了解。

当胡宗宪向蒋洲询问御倭之策时,蒋洲说:“汉之困于匈奴,由中行说也;宋之患于元昊,由张元也。自王直航海,遂有东南之祸。今与我争于鲸唇之上者,皆直之分宗也。直之母、妻与子尽在我地,彼虽作贼,骨肉刺心。公如开以丹青之信,未有不就戎索者。(清·黄宗羲《蒋氏三世传》)”胡宗宪听了,连夸此计大妙。

随后,胡宗宪以同乡的名义,把王直的母亲、妻子及儿子从狱中放出来,并“丰衣食,洁第宅”,待遇十分丰厚。同时放出了因“冒海禁入海,熟悉夷情”的朱尚礼、胡节中等人,“令各募二十人,辅洲等赍藩司咨文以往”。从“藩司咨文”可见蒋洲这次出使是受地方派遣,并不是国家级别的外交行为,且同行者中有违反海禁的犯人,这为他后来功成谤兴埋下了隐患。

晓以利害说降王直

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九月,蒋洲、陈可愿使团从宁波三江口的桃花渡出发东渡,因在定海海面遇到飓风、贼盗,直到十一月十一日才到达日本五岛列岛,受到五岛夷长宁久、夷僧是柏者的接见,并通过日本“船人”的引导,见到了王直养子王滶(毛海峰),又通过王滶,辗转见到了大海盗王直。

此时,王直占据着日本5个岛屿,表面看很是风光,岛民们跟着他到中国杀掠,财源滚滚。但由于明军征剿,死人的事经常发生,甚至有个岛数百男性倭人出海后无一生还,很多家属对他心存怨恨。再是,当时日本九州的强藩岛津贵久崛起,开始平定南九州,王直的生存空间被不断压缩。在国内,他的母亲、妻儿都在胡宗宪手上,所以心里很不踏实。

蒋洲等动之以情,晓之以利害,强调胡总督与他同乡,其母亲、妻儿一直受优待。只要归顺,朝廷将赦免其过往罪行,并委任其为“都督”,由他负责替朝廷肃清海疆,并开市通贡。

万表的《海寇议》记录了这次谈话:

洲等曰:总督公遣洲等敬劳足下,风波无恙。

直避席曰:直海介逋臣,总督公不曳尺缠,牵而鞫之,而远劳讯使,死罪!死罪!

洲等曰:总督公言足下称雄海曲,志亦伟矣。而公为盗贼之行,何也?

直曰:总督公之听误矣。直为国家驱盗,非为盗者也。

洲等曰:是何言与?足下招聚亡命,纠合倭夷,杀人剽货,坐分掳获。而为之辞曰“我非为盗者”,是何异于昏夜操罟,以临人之池,执之则曰:“我非盗鱼者,为君护鱼者也。”虽三尺童子,知其必不然矣。

直语塞。

洲等曰:总督公统领官军十万,益以镇溪、麻寮、大剌士兵数万。艨艟云屯,戈矛雨注,水陆戒严,号令齐一。而欲以区区小岛,与之抗衡,是何异于骋螳臂以当车辙也。

又曰:总督公推心置腹,任人不疑。拔足下寿母令妻于狱中,馆谷甚厚,则公之心事可知矣。何不乘机立功以自赎,保全妻孥,此转祸为福之上策也。

在亲情触动和利益驱动下,王直的态度开始缓和,同意归降立功。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三月,王直养子王滶等率4艘大船随陈可愿回到宁波,呈上王直给胡宗宪的信:“愿将松江各处旧贼或擒或剿,或号召还岛,唯中国所命。但要通货、互市。”随后,王滶献计,帮助胡宗宪剿灭了徐海、陈东、麻叶等多股倭乱。

平息倭乱迎来曙光

陈可愿走后,蒋洲在王直的陪同下,自松浦出发,继续他在日本的宣谕之行。

当时的日本正处于战国时期,天皇名存实亡,各岛自相称雄。其中以丰后、山口二岛的力量最强,寇略中国东南沿海的多为这两个岛的倭人。

蒋洲先到平户,受到平户酋长的隆重接待。接着到博多,见博多小夷长,得知山口国正处于战乱中,于是改变路线,于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四月到达丰后国,丰后太守源义镇与山口都督源义长系兄弟国,对蒋洲礼敬有加,蒋洲向他晓以寇略中国沿海的利害关系,源义镇“稽首称臣”,表示愿意配合明廷剿灭盘踞在筑前、肥前等地的海盗。

这时,正好有山口使者前来,蒋洲便与使者一起于五月到达山口国。山口都督源义长“虔奉如丰后”“禁诸夷寇边”,送还宁波“争贡之役”中被掠到日本且已在日本娶妻生子的明军都指挥袁进,“又遣使修贡献朝廷谢罪也”。

十一月初,蒋洲到达对马岛。今日本东京大学史料编纂所收藏着一份《蒋洲咨文》,系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十一月蒋洲在对马岛宣谕时的咨文,内容是要求对马岛官方镇压倭寇。另外,蒋洲寄送给山口县大内义长书信的信封,现收藏于山口县毛利博物馆。这两个原件是与倭寇相关的重要史料。

《蒋洲咨文》的大意是:本使受命于明朝政府,为制止日本各地民众屡次到中国边境进行掠夺。于旧年(1555年)十一月十一日到达五岛,经由松浦、博多,到丰后大友氏处进行了会谈。大友氏与本使约定镇压贼徒。请对马岛禁止民众肆意出海或到中国沿海进行掠夺。文中还以曾被明朝吞并过的安南国为例进行威慑,催促对方立即回应。

蒋洲出使日本,历时两年,其间出生入死,成功招抚王直,宣谕日本群岛,修好中日关系,为彻底平息倭乱迎来了曙光。可惜,在这样的大好形势下,明政府内部固有的矛盾大爆发,又使倭患延续了数十年。

功成谤兴悲愤而终

嘉靖三十六年(1557年)四月,蒋洲与王直一起,率日本贡使团400人、中国流民600人、船10余艘自松浦回国。途中,船队遇到台风,王直所乘的大船被刮到了朝鲜,一行人差点丧命。蒋洲则与日本贡使德阳及大友义长的使者善妙等于7月先期到达定海(今镇海)。

蒋洲回国后,地方官员以为他出使日本达3个年头,一定带回许多金银财宝,纷纷向他索取,严嵩也希望得到海外奇珍,但蒋洲并无寸金可送。于是,巡抚周斯顺以蒋洲未与王直同来为由,一口咬定蒋洲诳骗,要查他是否通倭。经言官弹劾,蒋洲下狱。兴冲冲与蒋洲同来“朝贡”的日本贡使也被官府以印信、勘合手续不符为由“以礼遣回”。

同年9月,王直只带了几个随从登陆宁波,向胡宗宪投降,并表达了为国效力的决心。胡宗宪热情安慰王直后,让他去杭州见巡按王本固。王本固与胡宗宪政见不合,王直一到杭州,即遭其囚禁。

《方舆汇编·边裔典》卷三十七记载:“直始以射利之心,违明禁而下海;继忘中华之义,入番国以为奸。勾引倭夷,比年攻劫,海宇震动,东南绎骚。虽称悔祸以来,仍欲挟倭而求市。上有干乎国禁,下贻毒于生灵。恶贯滔天,神人共怒。”总之,明朝的大臣们一致认为,像王直这样的坏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胡宗宪本准备上奏嘉靖帝赦免王直,准其戴罪立功,可当他听说群臣正热议他收受王直巨额贿赂的传言后,为求自保,赶紧想办法撤回原先的奏疏,改称:“王直罪大恶极,该死。”于是,朝旨“斩(王)直于市,枭示海滨。”王直临死前大喊:“蒋洲、陈可愿误我!”“死吾一人,恐苦两浙百姓。”

王直死后,各路海盗彻底放弃对明廷的幻想,憋足劲与明军死战,致使倭患又延续了数十年。明末清初史学家谈迁不无痛惜地指出:“胡宗宪许王直以不死,其后议论汹汹,遂不敢坚请。假宥王直,便宜制海上,则岑港、柯梅之师可无经岁,而闽、广、江北亦不至顿甲苦战也。”

至于蒋洲,朝中的言官也决不肯轻易放过他。因王直来投降时,船队曾停靠舟山的岑港,引发沿海居民恐慌,以致朝野震动,科臣徐浦弹劾胡宗宪私遣蒋洲引狼入室。御史赵孔昭则以蒋洲出使日本不去见日本国王,而跟着王直在各岛转悠,指控他为王直同党,不明真相的嘉靖帝准备将蒋洲论死,幸亏巡视军情的郎中唐顺之说了句公道话:“不赦蒋洲,将来者必以使绝域为讳,而阻宣力报效之心。”嘉靖帝这才同意放了他。

蒋洲出狱后,抗倭名将谭纶出任蓟辽总督,邀蒋洲做他的幕僚。但此时的蒋洲锋芒殆尽,原先意气风发的他已变得心灰意冷。他含泪谢绝了谭纶的好意,说:“洲本书生,万里航海……唯欲为国家树尺寸之效;乃功成而谤兴,屈捐命之功,比赎罪之例,洲复何望哉!公休矣。”

1572年,贫病交加的蒋洲病卒于河北昌平县一个小旅馆中。

此时,能够告慰他的,是大明王朝持续200年的海禁坚冰开始消融,皇帝与大臣反思王直等倭乱事件的成因,认识到“市通则寇转为商,市禁则商转为寇”,决定有限度地开放福建漳州的月港,这一事件史称“隆庆开关”,成为明政府经济史上的一次回光返照。从此,“倭渐不为患”,抗倭英雄戚继光也从东南沿海调防至北方的蓟州。作为“草根”外交家的蒋洲,他的努力与梦想,最终以这样一种独特且曲折的方式得到了实现。

2024-08-05 祝永良 明代“草根外交家”蒋洲 1 1 宁波日报 content_167650.html 1 3 成功招抚王直 宣谕日本群岛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