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4版:四明周刊·视点

从甬江到黄浦江

那一抹飘荡舒展的云

《戏台》

《天一阁南园的早春》

2024年7月15日,陈燮君在月湖贺秘监祠参加笔会。(廖惠兰 摄)

《月湖初冬》

《芸香馆的春秋》

《超然阁》

贺友直纪念馆内的贺友直铜像。(周方润 摄)

2023年11月,陈燮君在宁波参加邵洛羊书画艺术研讨会并挥毫泼墨。(张芯蕊 摄)

周信芳戏剧艺术馆内经常有演出。(徐磊 摄)

陈燮君

外滩文化的交响

上世纪40年代,我父母亲从宁波来到上海,一家在北京东路外滩——圆明园路住了半个多世纪。每天清晨,听得到宁波轮船到上海时鸣响的汽笛声。宁波轮船经过一夜的水上奔波,到了吴淞口会鸣响长笛,到了北京东路外滩已驶近十六铺码头,会再次响起长笛,其声欢悦,似乎还夹带乡音,海关大楼的钟声随风飘来,与“历史回声”一起形成外滩文化的交响。

甲辰龙年到来之际,正值电视连续剧《繁花》热播,我们清晰地看到“沪甬情”的彩云在悄然汇聚。元旦一过,《宁波日报》载文“追繁花”,主题是“绕不开的宁波人”。

小说《繁花》的作者金宇澄是半个宁波人,母亲祖籍慈溪。金宇澄多次谈到对宁波的最初印象来自“外婆家”。他说:“姆妈讲,宁波人把‘阿拉’带进了上海话,才有‘阿拉上海人’这种讲法。”“阿拉外婆炒的咸菜肉丝,好吃是好吃得来。”“上海邻居过去往往共享灶间,宁波菜常常备受喜爱。”“有一次我在镇海,看到甬江的感觉忽然就像看到黄浦江,百年来一代代宁波人从这里出发,坐一夜轮船到达上海十六铺码头,这条江和上海的关系极其密切,像脐带一样,把宁波和上海这两个城市联系在一起。”

王家卫是浙江定海人,也可以说是“半个宁波人”。他在上海长大,上世纪60年代移居香港,对上海有童年记忆和生活梦想。《繁花》里点化阿宝的“爷叔”,是宁波“老法师”,他是久经“宁波文化”浸润、历经商海打磨的老将,堪称阿宝的“贵人”、生意场上的引路人。“爷叔”的故事成为串联、推动剧情发展的一条主线。

时代是《繁花》背后的主角,上海是《繁花》叙事的聚焦;在反映饮食男女、江河岁月的《繁花》中,“沪甬情”的彩云始终在上空飘荡舒展。《繁花》播出后,宁波人和宁波籍的上海人都在关注《繁花》中飘荡舒展的“沪甬情”的彩云,其实这彩云是在沪甬两地上空历史地、长久地留驻的。

在《繁花》的第一集,阿宝在爷叔的安排下,向宁波红帮裁缝定制西服。红帮裁缝果然是好手艺,爷叔不由得追忆往事,说起红帮裁缝的花絮,一台缝纫机,一把剪刀,一个顶针箍,一块划线粉,一只熨斗,一把老尺,中国第一套西装,中国第一套中山装,第一家西服店,第一部西服理论专著,第一家西服工艺学校,在上海做西服男装去培罗蒙,做女装到鸿翔,其实认的都是红帮裁缝的“牌子”。

《繁花》中汪小姐喜欢吃的排骨年糕,用了三四根新鲜软糯小“鞋底板”宁波年糕。著名作家孔明珠则认为,《繁花》中的排骨年糕,只是日常充饥的普通点心,还轮不到过年时端上圆台面。她说:“我外婆是地道宁波人,春节去外婆家拜年,她端出来的年糕中还有一种叫‘块’,比较粗粝的糯米团状,蒸前是一块‘铁’,蒸后是一摊‘泥’。外婆笑眯眯拿筷子挑起一团塞给我吃,那种几乎要黏住我喉咙口的烫、甜和软,让人迸出眼泪来。等到能说话,拼命点头说‘好吃好吃,谢谢外婆’。”

小说《繁花》讲到阿宝、李李走进云南路一家热气羊肉店,叫两斤加饭酒,一盆羊肉,一客羊肝,蛋饺,菠菜;铜暖锅冒出热气,两个人吃几筷羊肉,两盅加饭酒。“隆冬腊月的店堂,温暖,狭窄,油腻,随意……叫一声老板娘,铜吊再次伸过来,对准暖锅冲自来水,嗤嗤作响。”金宇澄颇眷念此情此景,评弹《繁花》在大世界首演后,他与一些专家一起,专吃涮羊肉说幕后戏,喝了黄酒,谈兴正浓。

《繁花》中的热气羊肉店让我触景生“乡情”。我至今不忘上世纪50年代一个寒冬的夜晚。祖母带我从月湖外婆家回西门外祖母家,路经一家羊肉粥铺,她带我走进店铺,享用了香喷喷、滚滚烫的羊肉粥。她还滔滔不绝地介绍宁波的美食,说宁波人普遍喜食腌制、腊制、风干、霉制食品,如咸菜、腊肉、阴干菜蕻、苋菜梗、臭冬瓜等,以后有机会带我吃苔菜拖黄鱼、剔骨锅烧河鳗、咸菜大汤黄鱼、荷叶粉蒸肉、油爆大虾、三丝拌海蜇、剥皮大烤、青豆虾仁、蛤蜊鲫鱼、虾子炒冬笋……长辈们不仅悉心关爱,让我们慢慢熟悉宁波的地理环境、名胜古迹、园林寺院、四季风光,还让我们渐渐喜爱家乡的饮食习惯、乡土风情、人文历史和岁月变迁。

上海故事中的宁波人

《繁花》热播期间,上海的宁波人异常热闹。上海宁波同乡书画院召开书画展策划会议,娄忠国成为热议人物。娄忠国是《繁花》的美术顾问,他自然不会放过“宁波情节”。

王家卫说:娄老师,我要的是上海味道,要有上海腔调、色调和情调。娄忠国说:晓得,我对上世纪90年代的上海蛮了解。

娄忠国深入调研,精心画了三十余幅设计图、制作图、气氛图,提醒拍摄大闸蟹,不能一只只用草绳绑,而需放进保暖桶,上面用圆玻璃盖;菜场里用鸡笼卖活鸡,当场杀,开水泡,现场拔毛。卖赤膊鸡是后来的事。

王家卫按照娄忠国的设计图,在车墩影视基地建造“黄河路”“进贤路”,让装修公司认真装修楼梯、扶手、地板、屋顶、窗户、厨房、过道,还挂起壁灯、吊灯、油画,还要通水、通电、通气,“弄得像真的一样”。

小说《繁花》有1000多个“不响”,似乎成了“留白”,在电视剧《繁花》中,“响”了起来,充盈着、演绎着,在春秋风雨中告诉世人:在上海故事和“海上风云”中,宁波人“不会缺席”。

我认真地研读起“宁波帮”的史料:当时以上海为中心,一批宁波商人开始投资航运业、金融业、制造工业等新兴领域,形成了实力雄厚的“宁波帮”金融资本和工业资本。早在1854年,“宁波帮”的先驱费纶志、李也亭、盛植管集银7万两,向英国购买了中国第一艘轮船,取名“宝顺号”,并配备武装,为各地商船护航,开启了“宁波帮”投资航运业的历史。当时在上海,“宁波帮”创办了第一家华人银行——中国通商银行;生产了中国第一块肥皂;组建了中国最大的航运组织;定制了第一套中山装;还开设了著名的商务印书馆。

目前,“宁波帮”已拓展到工商、科教、文化等各个领域,活跃在世界103个国家和地区。宇宙中有六颗小行星以宁波人的名字命名。中国的两院院士有一百多位来自宁波。首届“宁波帮”代表人士塑像揭幕仪式在宁波帮博物馆举行。9位作出过特别贡献的“宁波帮”人士成为“宁波帮”精神“薪火永传”的代表,他们是贝时璋、王宽诚、邵逸夫、谈家桢、卢绪章、董浩云、包玉刚、曹光彪、李达三。卢绪章是中国外贸事业的开拓者,宁波改革开放的重要人物。包玉刚是世界八大船王之一,北京兆龙饭店、宁波大学都是包玉刚捐资兴建。董浩云被誉为“现代郑和”,也是世界八大船王之一,香港特区首任行政长官董建华是他的长子。贝时璋是中国生物物理学的奠基人和开拓者,谈家桢是国际著名遗传学家,在浩瀚太空,有两颗小行星分别以他们两人的姓名命名。王宽诚早在1985年就出资一亿美元在香港设立“王宽诚教育基金会”。曹光彪是香港港龙航空公司的创始人,也是首个投资内地的香港企业家。香港声宝—乐声有限公司董事长、宁波旅港同乡会永远名誉会长李达三为支持内地教育和科技事业发展作出积极贡献。宁波人才辈出,新中国成立以来,涌现了诺贝尔奖得主屠呦呦,还有童第周等一百多名两院院士……

2025年是周信芳诞辰130周年,上海已启动隆重的系列纪念活动。周信芳是浙江慈溪人,著名京剧演员,也称“麒派”,以“改革”“创新”赢得盛誉,不仅是京剧“泰斗”和“开派”式人物,还深深地影响了海上话剧、电影、美术、评弹、摄影等领域。他力推民族戏曲的现实主义表演方法,塑造了许多性格鲜明的典型人物,擅演《四进士》《徐策跑城》《萧何月下追韩信》《清风亭》《义责王魁》等剧,城市美学之先河。上世纪30年代后期,参加上海左翼戏剧活动。抗日战争期间,积极编演宣传爱国思想的剧目。新中国成立后历任中国戏曲研究院副院长、华东戏曲研究院院长、上海京剧院院长、中国戏剧家协会副主席、上海市文学艺术家联合会副主席、中国戏剧家协会上海分会主席。有《周信芳戏剧散论》《周信芳演出剧本选集》和戏曲影片《周信芳舞台艺术》等。说到上海是个“文化码头”,不可能不说周信芳。

邵洛羊艺术馆在宁波开馆已有20年,我有幸受邀出席了庆典活动。邵洛羊出生于宁波慈溪庄桥东邵村(现属宁波江北区),是著名美术理论家和书画家。我们交往甚密。

早在上世纪30年代,他就积极参加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学界抗日救亡活动,1938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他先在上海光华大学地下党支部担任书记,后又调任分工负责领导上海大学方面的党的学运工作。这一时期他结识了乔石、吴学谦等一批学运工作中的战友,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他创作了短篇小说《迎春》,撰写十多万字的时事评论《认识美国》(由郭沫若题书名、马叙伦作序),在党所办的报纸杂志上写过不少散文和诗词。为了迎接上海解放,他参与了国民党上层的策反和民主人士的统战工作。

邵先生在上海中国画院一干就是50年。他先后担任《中国美术大辞典》总主编、《辞海》美术学科主编、《中国名画鉴赏辞典(新编本)》主编。他说,“中国画应该姓中”“我中华民族美术,兆始于三代,拓宇乎两汉,有根深蒂固的民族心理基因和博大精深的人文内涵”。

贺友直先生与我是宁波老乡、“忘年交”。贺友直的祖籍是镇海新碶老贺村。在他百年诞辰之际,我在纪念文章中曾说,人生年华,一本大书。首本连环画《福贵》破土,美术出版社的专职创作迎来了事业的春天。《山乡巨变》数稿相易,得益于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和陈洪绶的《水浒叶子》,皴法入山石,枝叶有取舍,上移视平线,俯视人和景,线描手法略带变形,兼有装饰化,构图布局清晰明快,干净利落,疏密相间,层次分明。画中有水市风光,桅樯林立,繁荣昌盛,勃勃生机。山区有大片水田,肥沃富饶,表现了晨曦朝雾、夕阳斜照那种轻纱似的空气感,让人心旷神怡,耳目一新。

《李双双》关注黑白交响,凸显装饰趣味,强化幽默感,可以与《山乡巨变》相媲美。《朝阳沟》是先生“最得意”的作品,进行了“再创造”,注重了细节表现,突破了“平面取景”的局限,“画家在生活经验的基础上,开始自觉强调想象在创作中的作用”,很多画面体现了“独特性和唯一性”。

《白光》中有主人公陈士成那双闪着古怪目光的眼睛,手法写意,追求神似,用意象写出一个因科举入仕幻想破灭,以致神经错乱落水丧生的老童生的内心世界,有虚有实,时隐时现,画尽意在,联想绵延,“以仿佛带着嘶哑苦涩凝重的用笔,加诸颇有几分怪异飘忽无定光感的用墨用色来放歌这曲死之哀音……贺友直的所谓‘以图译文的翻译’功夫也真是达到了‘信、达、雅’的高级境界矣。”

贺先生在2003年7月完成了《新碶老街风情录》,靠的是“江南文化”的底蕴,他熟悉江南文化的溪流、河埠、美人靠、过街楼、层叠的屋檐、高耸的马头墙、观音兜,还有那烟雾弥漫,水汽拂面。

著名国画家汪观清先生告诉我:贺先生太熟悉江南了,每次他们一起深入生活,贺先生哪怕是坐在公共汽车上,也会仔细观察江南水乡、古镇的角角落落,甚至会默记电线杆上的一些接口的细节,自己记住了,就会考问身边的朋友。难怪他能如此生动地画出“新碶老街”的《新碶头》《凉亭》《坝头》《岭里头》《油车》《市日》《唱新闻》《谢年》《今日新碶》《行会》。

在贺先生笔下,江南四时景象油然而生。“夜里看瓜,更是名正言顺地为了吃瓜,听看瓜老人讲七奇八怪的故事。”“穷人家,只有过年那阵才能勉强过几天较‘丰盛’的生活。家家户户先是做年糕……”“正月初一,平时冷落的村镇忽然有了声响。唱马灯调的一班接一班地挨家挨户演唱。”“逢到演戏出会,可以穿新衣裳,邀亲戚来做客。大人、长辈都会慷慨地给钱允许买零食吃。”

在这些画面中,贺先生为观赏者奉献了儿时的江南记忆:田园乡情、瓜棚夜色、马灯调唱班、耍龙灯群像、戏台盛况、出会动态、灯彩鼓乐、神像仪仗、高跷群舞……“我上的小学虽属县立公校,却是设在帝庙里。庙里的戏台也就是学校的讲台,戏台四周枋上画的三国故事相当精致生动,至今仍然印象深刻。”“每到端午节,我画的端午老虎颇受婶婶婆婆们的夸奖欣赏。”那“枋上三国故事”“画中端午老虎”不也正是活生生的乡间生活情节吗?

在我的案头,一直放着贺先生赠我的签名留念本《亭子间嫂嫂》《贺友直画三百六十行》《贺友直画老上海》《弄堂里的老上海人》等。真想不到,《亭子间嫂嫂》的后记中竟与王家卫有直接的联系:“应香港电影导演王家卫先生之命而作……我没有按照小说的故事画。因为若依故事画,又成连环画了。余既无生活,又乏精力,故取意作图十幅成此册。”从中可见意趣盎然。

《繁花》的拍摄,宁波人不会缺席。我小学同学、宁波老乡陈逸鸣拍了《繁花》,在同学圈、朋友圈和“乡音乡贤圈”中热议了好一阵子。在《繁花》第十七集里,葛老师一眼就看出房客陈画家画的玲子。而那幅画上,真的是30年前的马伊琍。当年马伊琍十七八岁,进入上海戏剧学院,扮演陈画家的陈逸鸣为她创作了众多画作。

拍摄《繁花》,陈逸鸣带了他早期的“少女肖像”系列中的十几幅画作前去剧组,立即为剧组带来了“溢出效应”。有人认为,陈逸鸣出演的“陈老师”,隐指陈逸鸣先生的胞兄、上世纪90年代中期中国画坛如日中天的油画家陈逸飞,对此陈逸鸣说:“在上世纪90年代,兄长是上海乃至中国油画的代表人物,很高兴大家都没有忘记他。”

有趣的事还有,至真园里还挂了陈逸飞的作品《聚焦》和“海上旧梦”系列中的《侍女与鸟》。逸飞先生的墓碑由余秋雨先生撰写,碑文中“他曾以中国的美丽,感动过世界”一语,高度概括了逸飞的“艺术人生”。

关于逸飞绘画的总体评价,他自己说:“我比较欣赏美国媒体的一个评价——浪漫的写实主义画家。”他的画“运用西方的技巧,赋予作品中国的精神”。他的画宁静、平和,在写实主义中渗透着中国传统的美感。他的作品画得概括,有时概括成“空旷背景上的雕塑”。他的画典雅,有时典雅得像一首诗,或弥漫诗情,诗意盎然。他的作品追求经典,崇尚完美,演绎美丽,倡导和谐。他的作品意境求高,构思求奇,视觉求新,风格求变。他注重生活观察、艺术修养和表现技巧,以“广博的文化艺术修养、高超的表现技巧、丰富的创作实践经验以及锐意进取的创造精神”,走过了一个又一个创作里程。

陈逸飞还导演电影,积极倡导“城市美学大课堂”,把美传递给城市景观雕塑、上海世纪公园建筑、浦东陆家嘴中央绿地、张家浜创意街、上海国际音乐烟花节、长宁区绿地、长寿路一条街、徐家汇和五角场环境艺术等设计,七层楼高的“日晷”、二十来米高的“沙漏”、由“金木水火土”五组雕塑构成的“五行”和世纪公园的“绿色世界”大型浮雕等都融入了逸飞的智慧和审美理念。北京、上海、深圳、大连、海口、南京等城市都留下了他传播美的文化屐痕。

逸飞先生远行了,他的“艺术生命形象”却始终陪伴着我们,陪伴着他无限热爱、为之倾情的城市。为了“传播美”,逸飞耗尽了生命。对于“传播美”的未竟事业,上海这座城市正在继续践行、奋勇接力!

亲情带我入江南

上海是我的出生地,宁波有我的故乡情。

我出生于1952年,与发展中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同行,为上海、宁波的文化互动融智建言,助推愉悦。

月湖的波光月影难忘,宁波的文化情结陪伴人生。回望生命里程,不禁感慨万分:“亲情带我入江南,乡音同行终生伴。甬城童谣沪上传,月湖情愫化海湾。世博声声破城垣,南国书阁有召唤。‘宁波帮’与‘帮宁波’,共享‘浙学’见波澜。”

上世纪50年代初,在上小学前,母亲带着我们兄弟姊妹常常长住宁波月湖边的外婆家。外婆家的巷子大门朝着月湖开。妈妈决不让我们单独近水,但是,她在河埠头洗衣服、洗菜时,会让我们跟着,顺便讲述月湖的故事:“四明之所以得名者,以有日月两湖。月湖之所以奇绝者,以其中有十洲。”两湖在州城西南隅,湖水相通,南隅为日湖,西隅为月湖。

两湖形成于唐代,至宋代,因日湖“久湮仅如污泽”,已基本淤塞,所以一直有一种说法:“日月湖又叫西湖”,或笼统称之“南湖”,主要就是指月湖。后来,月湖疏浚河道,建廊造亭,环植松柳,遂为“十洲”。

妈妈是陆游的后代,她的爷爷陆卓人当年曾任宁波商会会长,她擅长诗词典故,对描绘月湖的诗句往往脱口而出。记忆中的月湖,满眼是小桥流水、黛瓦粉墙、石板小巷、乡贤乡景,遇到好日子,还有衣香鬓影、缠绵南戏、庙会迎神、车水马龙。2019年4月,97岁高龄的妈妈离我们而去,在一个月后的母亲节那天,我在《文汇报》“笔会”上发表了《母亲带我读江南》,描绘小时候妈妈讲着故事让我们六个兄弟姊妹入睡,《红楼梦》《西厢记》《牡丹亭》《长生殿》……经典小说、戏曲娓娓道来,引人入胜。

我在妈妈的讲述里,从月湖开始认识了水揉的江南、诗性的江南:江南烟雨里,百姓夜枕河,“古宫闲地少,水港小桥多”。“东南之人食水产……食水产者,龟、蚌、螺、蛤以为珍味,不觉其腥也。”

妈妈讲的江南生活谚语我们终生难忘,“春雾雨,夏雾日,秋雾风,冬雾雪”“邋遢冬至干净年”……我顿悟:月湖是真正的江南,“湖水之静深,足以洗道心;湖水之澄洁,足以励清节;湖水之霏微,足以悟天机”。

爸爸带着宁波人的“热情坦诚、风风火火”,在上世纪40年代坐宁波轮船闯荡上海。在他的“上海生涯”中,尽显江南文化的特点:担当、崇实、睿智、守信、精致、时尚、开放、灵活、创新、包容。

1952年,掀起支援大西北建设的热潮,父亲在银行系统工作,毅然报名,和母亲商量,卖掉了所有家具,准备全家西迁。因为我的出生,组织上才没批准。

1958年,他上北京学习,回沪后率先推出第一家日夜银行,担任储蓄所所长,不到深夜不回家,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大世界日夜银行搞得有声有色,父亲的身影经常出现在街巷里弄,他帮助许多老人办理储蓄卡,释疑解惑,应对难题。跨入新世纪以后,外滩源动迁,他和母亲毅然率先离开居住了半个世纪的圆明园路老房子,来到了西郊。

父亲走了,他顽强地走过了生命的88个春秋。2011年1月30日在《新民晚报》上,我写了《走向新的春天》:纵观爸爸的一生,有宁波人的勤奋、执着和智慧;勤俭律己,善以待人,崇尚学习,与时俱进;办事能力强,富有责任心,热爱事业,勤奋工作,有志向,明是非,敬畏祖宗,敬畏历史,深谙操持大家庭的学问,精心培养后辈;倾情书画,追求艺术,不惧年迈,乐观豁达;热爱生命,意志坚强,在病痛面前毫不退缩;坚信平安是福,平静是宝,平和为上,平常就好。

爸爸让我在心中有了舒展的宁波、拥有“诗和远方”的江南:宁波为东海之滨,“向东是大海”,三面环山,居于宁绍平原,“经原纬隰,枕山臂江”,姚江、奉化江、甬江从中流贯,江河湖海点缀其间,千年古城,百年风云,几度沉浮,文脉不散。

爸爸常说,江北岸外滩,现在已习惯称为“老外滩”了。1863年“新江桥”建成,千年灵桥才被称为“老江桥”;民国初年“新马路”筑成,光绪年间建成的草马路,也一度被称为“老马路”。东钱湖古称“西湖”,因其在秦鄮县县治(现宝幢阿育王寺附近)之西,晋陆云在《答车茂安书》中曾说“(鄮县)东临巨海”“西有大湖”。后因鄮县县治于公元909年迁至三江口,湖便又在县治之东了,古籍云其汇钱埭之水而成,故后世改名“东钱湖”。“四明水利,江海而外莫大于东钱湖。”

爸爸无数次谈到四明山,清徐兆昺著《四明谈助》中说:“四明旧称周围八百里,统天台而言之也。其山东属鄞,东南属奉化,东北属慈溪,西连绍之余姚、上虞、嵊三县,南接天台,北包翠碣,四面各有七十峰。东如惊浪,西如奔牛,南如驱羊,北如走蛇,总二百八十峰。东生梓,西生松,南生柏,北生柽及黄杨。自平麓至峰顶约一万三千丈。中为芙蓉峰,最高,有四穴,若开户牖以通日月之光,故号‘四明’。”元代戴剡源的《四明山十绝句》,尽得江南山色秀美,也不乏历史跌宕。

爸爸还不忘天童寺、保国寺、阿育王寺。天童寺原名“精舍”,乾元二年(759年)据相国第五琦的奏请,赐名天童玲珑寺。广明元年(880年)唐僖宗赐额把灵山寺改名为保国寺。阿育王寺因拥有佛舍利塔而声名鹊起。在天童寺和保国寺,我都画过写生,保国寺的写生作品还编进了千年庆典图籍。

爸爸的爷爷是举人。郎官巷是陈家的老宅,从那里走出了许多科学家、社会科学家、文艺人士、革命老同志,有的还亲历过延安文艺座谈会,甚至主持过当时的讨论。多年以后,一些延安文艺座谈会的珍贵照片,就是陈家前辈提供的。

前几年,近百岁的四婆婆郑重在北京与我们欢聚,还不停地称赞陈家文气之盛。婆婆过100岁的生日时,从北京寄来照片,老寿星精神矍铄,喜气洋洋。

妈妈和祖母常常带我们去郎官巷,逗留时间最多的是书房。成排的书柜,大量的旧版书和古籍,凝聚着旧时岁月,回响着先贤吟诵,传颂着江南人物,凸显着江南元素。善行医德、乐于施舍,是上代一路传承的家风和家德。祖母在宁波的朋友特别多,这些朋友都是得到祖母行医和生活帮助过的,后来渡过难关、生活变化后长期作为朋友交往。

几十年过去了,在游街穿巷、走亲访友、春秋问山、日常亲湖中,我们慢慢理解了江南水性、江南诗意、江南根脉、江南乡愁、江南文化、江南睿智和“心中的江南”“江南始终面向未来,创造美好生活”。

本文图片除署名外,均由陈燮君绘

2024-07-23 从甬江到黄浦江 1 1 宁波日报 content_165285.html 1 3 那一抹飘荡舒展的云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