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 虹/文
编者按
庆历七年(1047年),作为海隅一邑的鄞县,迎来了最年轻的知县王安石,这是他第一次主政一方。刚到任上,王安石就用12天时间考察地理环境、水利设施,“凡东西十有四乡,乡之民毕已受事”。包括之后的“贷谷与民,出息以偿”等,他所做的一切围绕解民忧、惠民生,“一民之生重天下,君子忍与争秋毫”,这是王安石鄞县施政的最大长处。
为官一任,造福何止一方一时,王安石扎根鄞地、积累经验形成的发展理念、精神坐标、县政治理思想,不仅惠泽鄞县及当时的邻县,其后更“变法”推行全国,并留下绵延千年的回响。
对于王安石,老百姓记着他,从鄞县到剡县,留下了祠庙等众多文物古迹,留下了与他相关的传说与诗文。
斜坡海塘惠及周边各地
以前读过《王安石传》,梁启超对荆公之政术与新政、用人及交友、学术和文学等方方面面,分门别类加以论述。近看崔铭著的《王安石传》,则是从原始的作品切入,展开其人生过程和重大历史场面,这倒使王安石的一些诗文创作背景呈现出因果链。缘于地域亲近感,我对记述他在鄞县任上的事分外关注。
“起堤堰,决陂塘,为水陆之利”,王安石对水利建设的贡献得世人由衷肯定。据《乾隆镇海县志》记载,他所创筑的鄞县海塘“上达县城,下过穿山”“起于孔野岭下,自西而东,横亘以阻海潮,为镇海海塘肇始”。我在《图说古代水利工程》等书中也查阅到,时任浙东鄞县知县的王安石在杭州湾南岸的镇海建“坡陀塘”,后人称为“荆公塘”或“王公塘”。因这种斜坡式海塘能够使潮水冲击压力减小,颇得后人推崇。
这里稍提一下行政区划,王安石在鄞任知县时,镇海被称为定海,而他在《鄞县经游记》中写到的今北仑一些地方当时属于鄞县。定海与鄞县因滨海,既得鱼盐之利又受风浪祸患。而王安石通过这次实地考察,掌握了鄞县及周边的地理环境、水利设施情况,这对他规划与落实治理措施打下了基础。
“德不孤,必有邻”。在鄞期间,王安石与邻县县令们相处融洽,他们相互交流政务,谈天地之理,念社稷民生。王安石受慈溪知县林肇所请,代笔作《请杜醇先生入县学书》,还应邀撰写了《慈溪县学记》。余姚知县谢景初修建海塘保护农田,王安石为此写了《越州余姚县海塘记》。在与谢景初同游龙泉寺时,正值全国大旱,王安石即景题《龙泉寺石井两首》,其中“天下苍生待霖雨,不知龙向此中蟠”两句,被人誉为“有公辅之器”。那时,还有在会稽任知县的谢景温、在剡县任知县的丁宝臣等,都是王安石的好友。
那定海呢?王安石在鄞县搞水利工程,与面江临海共潮汐的邻县有没有互通经验?自以为对镇海江山有点历史感的我,还真没看到过相关资料。那天在《王安石文集》中找线索,扫视目录见《答定海知县启》,时间地点皆对头:“窃邑海旁,得邻境上,布私书之未暇,辱重问以相先,惟知感悰,岂易缕指?未涯占封,尤积咏思。惟加自颐,良副所望。”原来王安石没来得及致以书信,却先收到了定海知县的问候,他自然很感动,回复谦逊,敬意满满。周边同僚的友好使得王安石对未来工作充满了信心。
我不知双边关系的后续,但熟知镇海有条古老的后海塘:东起与招宝山对峙的巾子山麓,西至俞范镇嘉燮亭,长约五公里。年幼时,每次随祖母去石塘下包家老屋,总喜欢从后海塘上走。那时屋舍低矮,塘堤显得很高很高,爬满藤蔓的石壁犹如一道绿色长城。登上塘望去,那蜿蜒伸展的石堤,恰似一条银色的巨龙卧伏东海之滨,一边是波浪滔滔的大海,一边是星罗棋布的田野。靠海吃海,宋时,镇海已称“人物阜繁,鱼盐富衍”。然而祸福相倚,县志上也不断有记载:“大风海沸,屋塌船毁,压溺死者甚众”“怒飙鼓浪,城塘悉溃,水灌田庐”……早在唐时,这里已筑泥塘,但泥塘抵御不住狂风急浪。后经历代修筑才有了这条坚固的石砌海塘,但它仍是斜坡的“王公塘”模式。
沧海桑田,如今古塘仍在,承载着厚重的历史。许多年后,我得知了一个民间传说,如果取个通俗点的题目,不妨叫《王安石智筑海塘》吧。
话说1047年,时任鄞县知县的王安石考察区域情况。那日,他站在石湫登山望去,见沿海潮水汹涌,百姓农田岌岌可危,就有了建海塘和阻咸育田的想法。
他决定果断,执行力强。可谁知海塘工程才开头,大自然就给人们来了个下马威。只见刚筑好的塘过不了几日便坍塌,继续筑,继续坍塌。有人不由得迷信起来:这里肯定不能造海塘,海神爷发怒了!再造下去恐怕性命也难保。王安石人称“拗相公”,天生有着争强好胜的个性,他才不会轻易罢休。可海塘为何造一段倒一段?这确实令人伤脑筋。忙碌似陀螺的他,这下更茶饭无心,得空便到现场蹲点观察。秘密终于被他发现了!原来,倒塌之处下面塘基都不结实,潮水一来就被冲垮。王安石决定另选新址。然而茫茫滩涂,如何判断底下虚实?
王安石相信智慧在民间,他走访百姓寻求解决难题的方法。有位老农给他出主意:牲畜有灵性,让牛去走吧,不用拉绳,它们自然会踩在泥涂中虚软的地方。王安石听后顿受启发,并脑洞大开,想出一个更为巧妙的方法。
第二天,王安石差人运来了一袋袋砻糠,让马沿着泥涂自由行走,人骑在上面撒砻糠。原来,王安石从老农的话中得到启发,知道牛喜欢走泥泞之地,而马则喜欢走硬地。因此,他通过骑马撒砻糠的方式留下标记。民工们在有砻糠的地方筑塘基,果然坚实。海塘终于建成了,一道牢固的屏障抵挡了潮水的侵袭。随后,王安石骑马撒砻糠的方法也传遍了四方。
以上传说,不管是老百姓附丽在这位勤政爱民的知县身上也好,还是王安石在鄞县仕途生涯中原本就有的非虚构故事,反正最后集这位地方官与劳动人民智慧的海塘造成了,并载入中国古代水利史册。我倒蛮相信后者,凭王安石的钻研劲,能打破传统直立式海塘引领创新出“坡陀塘”,骑马撒砻糠不过小插曲而已,但往往也是细节决定成败。
元代文人袁桷在《咏王文公祠》中,评价王安石“执政偏,慧独施鄞土。斗门东谷间,利泽沾尤普。”我觉得这话前面有点说狭窄了,王安石带来的福泽,无论是水利还是教育等诸多方面,除了鄞县,也惠及上面提到的邻县。而且还远不止,我曾到海盐观潮,得知那里在明代时筑石塘,也仿照了“荆公塘”。
邻县乡野犹见荆公祠庙
去年,在嵊州博物馆参观,有一张太平寺的老照片引起了我注意,上面写:北宋皇祐二年(1050年),王安石卸任回乡途经剡县太平村远尘亭,小憩时梦见饥民乞讨,他分尽钱物后,仍有未得钱的饥民将他按倒,用田水灌入口中……至此惊醒!有人释梦这是日后做宰相的吉兆。二十年后,王安石果然身居相位。太平乡民敬重王安石,奉为乡主,在亭旁建王荆公祠,又称太平乡主庙。
我有些好奇,宁波有王安石庙是因为他曾任鄞县知县,而他与剡县有什么关联呢?当时鄞县与剡县同属于越州,但同州的还有其他县,难道都有王公庙?我猜测或许与剡县县令丁宝臣(字元珍)有关,在邻县朋友圈中,王安石与他交谊甚深。王安石写有《寄丁中允》一诗:
始我与夫子,得官同一州。相逢皆偶然,情义乃绸缪。我于人事疏,而子久矣修。磨砻以成我,德大不可酬。乖离今六年,念子未尝休。
当年王安石初入仕途,而任淮南节度掌书记的丁宝臣年长11岁,且在官场已历练多年,给予王安石不少指点,所以王安石发出“德大不可酬”的感恩之叹。后王安石在扬州任签判后调任鄞县知县,丁宝臣在剡县任知县。庆历八年(1048年),王安石出差途经剡县,丁宝臣在曹娥江畔迎接,他们举杯共饮,叙旧话新,意犹未尽,王安石写下《复至曹娥堰寄剡县丁元珍》:
津亭把手坐一笑,我喜满怀君动色。论新讲旧惜未足,落日低回已催客。离心自醉不复饮,秋果寒花空满席。
鄞县与剡县虽相邻,可相见也难。因为宋朝一度规定,知县在任职期间无故不得擅离职守,否则以违制论罪。王安石在《寄丁中允》诗中发出“如何咫尺间,而不与子游”的感叹,只得寄希望丁宝臣也能求得来鄞县出差的机会:
剡山碧榛榛,剡水日夜流。山行苦无巇,水浅亦可舟。使君子所善,来檄自可求。何时有来意,待子南山头。
“黄花一杯酒,思与故人持”,从王安石的一些诗文中可读出他与丁宝臣之深厚友谊。越人称丁宝臣为循吏,他57岁因病去世,欧阳修为其撰写墓表、祭文,王安石为其撰写墓志铭,“除弊兴利甚众,人至今言之”,可见在关注社稷民生上,他与王安石的改革精神高度契合。
千秋万代,为民造福者总被人民记得。
有一次在嵊州时,金秀春老师送给我一本《剡溪志》,他是该志的副主编。闲翻时,有些远古的文化印记令我颇感新鲜。比如“毕功了溪”,《旧经》:“‘禹凿了溪,人方宅土’,言禹功终于此也。”宝庆《会稽续志》云:“剡溪古谓之了溪,图志谓禹治水至此毕矣。”传说剡溪仙岩段西面的崿山和东面的嵊山峰岭相连,剡中盆地是一个大湖。大禹治水到这里时,他顺应水性,率民众劈开崿、嵊二山,开凿了溪,将剡中湖水引入大海,变成了一片沃野。至此,从黄河壶口起始的治水任务终于大功告成。人们为纪念其功绩,遂将了溪改称禹溪,今嵊州禹溪村有禹王庙祭祀大禹。
同样,这里的人们立庙祭祀王安石,也是纪念他的功德和恩泽。初夏的一天,我们驱车导航到长乐镇的太平村,太平乡主庙就坐落在那里。
据《剡溪志》记载:王安石早年任鄞县知县,回江西老家探亲,长乐的太平村是必经之地。当地百姓为纪念他建造了“荆公祠”,尊称“乡主庙”。太平乡主庙始建于南宋,现存建筑重建于清同治年间。庙坐北朝南偏西,由门厅、大殿及侧屋组成。大殿面阔三间,五架抬梁,柱上施楹联,东次间悬清同治八年(1869年)重修日付“遐迩瞻灵”匾。
乡野开阔,古寺清净。寺的山门目前仍沿袭旧庙的规制,但如今已寺庙合一。屋檐下悬“太平寺”三个大字的匾额,由嵊州籍著名人物画家刘文西题写。庙正脊上书着“风调雨顺”金色字样,两端蛟龙扬身卷尾。殿内供奉着王安石夫妇塑像,两边立有文武判官和镇殿神将。
当地有传说,王安石曾调鄞县皇粮到太平赈灾,救过一方百姓。对此我未曾考证。但相信当年鄞县农田水利建设见成效时,鄞地稻谷飘香的丰收喜讯会传至邻县。何况王安石和丁宝臣都是实施惠政的能吏,在如何减轻农民负担、加强地方治理等方面会有经验共通与借鉴。
在太平乡主庙旁,我们看到了传说中王安石昔日做梦的亭子,见两边对联:秋水影飞鸿爪远,春风香送马蹄尘。正好与上面“远尘亭”相应。
水木清华、山川映发的剡县,自谢灵运开凿古驿道,便成了剡溪“唐诗之路”的滥觞。当年李白、杜甫、白居易、杜牧、王维、孟浩然等诗人纷纷游历浙东,无论水路还是陆路,必经剡县,于是这里便成为浙东唐诗之路的交通枢纽和地理中心。
所以,王安石任鄞县知县期间有公出,加上朝廷有省亲制,经过长乐的太平村也就顺理成章。那年他从鄞县卸任,在越州县治所在的会稽县停留了好几天,他写下《登越州城楼》诗,对鄞县充满了眷恋之情:
越山长青水长白,越人长家山水国。可怜客子无定宅,一梦三年今复北。浮云缥缈抱城楼,东望不见空回头。人间未有归耕处,早晚重来此地游。
人生似匆匆如过客,当他经过剡县太平村时,就在古道边的远尘亭中小憩。对面是连绵起伏的西白山,云岚隐逸。但此刻,他不曾有“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迎自得,游心太玄”的魏晋式风度,他近有养家之急,远有经世济民的胸怀。或许他想着想着便睡眼蒙眬了,说不定在远尘亭是做过梦,但对于梦之吉凶不会上心。尽管二十年后,他真的做了宰相。尽管他也写过《命解》和《推命对》等文章,表达其对于人生命运等哲学问题的思考。他认为贵贱贫富等外在境遇难以把握,至少人可以做好自己,品德和才能,通过自身修养和努力是可以完善的。他觉得既然不违背仁义,那就没什么必要预测祸福。
朗朗如日月入怀,在我看来王安石就像个乾卦,刚健而又刚健。从鄞县卸任时,正是他信念坚定“不畏浮云遮望眼”的年华,君子自强不息,他将去顺应此生更大的使命。
“名高一时,学贯千载;智足以达其道,辩足以行其言;瑰玮之文,足以藻饰万物;卓绝之行,足以风动四方。用能于期岁之间,靡然变天下之俗。”我想苏轼的这番评论,很好阐释了王安石这些散落在民间乡野里的传说,为何穿越千年至今仍为人所津津乐道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