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4版:特别报道

一脉 千年

从句章古港 到世界中心

宁波舟山港穿山港区。 (蒋晓东 摄)

元代庆元路永丰库遗址出土的北宋越窑青瓷碗。 (宁波市文化遗产管理研究院供图)

鄞州云龙甲村出土的战国羽人竞渡纹铜钺。 (宁波博物院供图)

元代庆元路永丰库遗址出土的东晋越窑青瓷盘口壶。 (宁波市文化遗产管理研究院供图)

句章故城试掘出土的东汉-东晋云纹瓦当。 (宁波市文化遗产管理研究院供图)

余姚江边这片广袤的良田,曾经是宁波第一座港口——句章古港所在地。(宁波市文化遗产管理研究院供图)

记者 单玉紫枫

“港口是宁波最大的资源,开放是宁波最大的优势”,这是宁波人耳熟能详的一句话。后来人们慢慢读懂了这句话的深意——正是这天赋良港的渊源,才孕育了宁波绵延数千年的港城文明,影响着城市当下的开放品格。

回溯千年,从深埋地下的句章古港遗址和浩如烟海的文献中,是否能捋清2500年一脉相承的港口史略?打开时间缝隙,这个偏居一隅的小小河港,变身联通天下的世界枢纽,中间又有怎样的历史必然?

为了寻找这些问题的答案,我们找到了国家水下文化遗产保护宁波基地主任,宁波市文化遗产管理研究院首席专家、研究员王结华。

一路追寻只因相信,开放的基因藏于城市血脉。那些穿越千年的港城往事,是历史的入口,也通向我们的来处。

A

千年句章,汇入港城气韵

潮湿的海风吹拂着公元前473年的宁波。

这一年,越王勾践大败吴国军队,二十年的耻辱一朝洗净。旌旗如林,喧天的锣鼓声中,他大宴群臣,满脸欢欣与沉醉。

诏令从遥远的西边发来,周天子册封勾践为“伯”。

相传,灭吴称霸之后,志得意满的勾践曾经东巡句余之地,并在今宁波市江北区慈城镇城山渡北的王家坝村一带建城设港,取名“句章”,以彰灭吴称霸之功。

这里东距三江口22公里,西距河姆渡约3公里。溯姚江而上,可达余姚县城;顺流可入甬江,经大浃口入海。

这是宁波的第一座城邑,也是第一座港口。

而历史,正在酝酿全新的剧本。

秦汉时期,全国一统,郡县制推行,在今宁波境内设置了句章、鄞、鄮、余姚四县,句章成为县治所在地。

“《史记·东越列传》记载,公元前111年,东越王余善反叛朝廷,汉武帝派横海将军韩说率领军队从句章港出发,于次年冬攻入东越。”王结华说,这是“自句章出海”最早的记录。这一次大规模的海上军事行动,充分反映出句章港供给能力和靠泊能力已初具规模。

漫长的海岸线被画入无数张城邦图,一座座港口就是传奇的起点。

三国时期,印度高僧那罗延经水道到句章(港)慈溪,创建了浙江境内最早的由外来僧人建立的佛寺——慈溪五磊寺,成为中外佛教文化交流的先导。

东晋末年,孙恩起义,北府军刘牢之驻扎三江口,派刘裕(即后来的南朝第一帝宋武帝)戍守句章城。刘裕披坚执锐,每战冲锋在前,孙恩兵败退至海岛,句章保住了。

“然而,经此一役,句章城池残破不堪,县治和港口相继迁往三江口一带。”王结华说,“但句章古港的功能并未完全丧失,仍继续使用了一段时间。”

时间幕布缓缓落下,浪潮再起,已是大唐。

三江口一带,自战国以降已有人居住生活,汉晋以来就比较繁华了。从唐代贞观十年(公元636年)起,政府在三江口南面开凿小江湖(日湖和月湖),东面修筑广西湖(东钱湖),西面修筑广德湖等,同时兴修了大量水利工程,解决居民饮水问题,并为出海船只供应淡水。

开元二十六年(公元738年),唐玄宗在这里设立明州,港口的发展由单水道正式进入交叉水道的新阶段。

涛生云灭间,明州港开始激荡绵延千年的港城气运。

B

四明辐辏,映射海丝芳华

“从这时起,港与城双双进入大发展阶段。”王结华细数港口的前世今生。他说,唐朝十分重视港口建设,为发展海外贸易和各国的友好往来实行了开放政策,这也使得扼守中国海岸线中段的深水良港——明州港地位愈发重要,逐步成为“海上丝绸之路”上的“活化石”。

在海流和季风的配合下,对外,这里形成了一条从朝鲜半岛南端或经日本列岛至明州港的“南路航线”;向内,在京杭大运河与浙东运河连通后,明州港的腹地延伸到了京杭大运河两岸。

自此,三江口成为大唐东南沿海的主要物资集散地和外国船舶出入口岸,明州城变身僧侣请益、使节往返、商旅流动乃至汉文化输出的主要通道。

史料记载,公元804年,日本遣唐使最澄入明州,去天台山留学后,归国时还从明州带去了一批经书文物,并在日本创建天台宗。

港口码头珠光闪耀,街衢巷陌文气升腾,令海那边的国度魂牵梦萦。即便后来,大唐长风远去,在五代时吴越国及两宋政府的政策鼓励下,明州港的繁荣不减反增。

“朝贡”换为商团贸易,越窑青瓷转口远下亚非两洲,异域的金银、珍宝、香料等在明州的市舶司(务)里,“抽解”“抽买”“禁榷”,换成了大宋的交子。陆游曾这样记录明州港贸易盛景:“惟兹四明,表海大邦……万里之舶,五方之贾,南金大贝,委积市肆,不可数知。”

唐宋年间,明州港里桅樯似林,日本、朝鲜、东南亚及阿拉伯的商人蜂拥而至,装满了陶瓷、茶叶和丝绸的货船张帆待发。“当时从海外进口的货物已有160余种,明州港成为全国四大港口之一。造船木工、造像雕工等工匠也远渡重洋,到海外传播文化。”王结华说。

更大的变化发生在元朝。

至元十三年(公元1276年),元军占领庆元府城(公元1195年升明州为庆元府)后,在今宁波地区设置庆元路,接着设置庆元市舶司。

三年后,元灭南宋,立即推行比南宋更为开放的外贸政策,宣布允许外国商人“其往互市,各从所欲”,并免除舶商家属差役等。

此外,元朝政府还将温州、上海、澉浦三处市舶司并到庆元市舶司,直接隶属于中书省。庆元港成为与泉州港、广州港并立的元朝三大对外贸易港之一。

那时,外界对中国的想象,来自亦真亦幻的《马可波罗游记》。游记中说,东方的中国,有水晶屋顶,有壮美宫殿,除金色外别无他色。

庆元,承载着世人对东方最美的梦。

C

五口通商,走向世界大港

然而,所有热血的、务实的、开放的故事,都在一纸禁令下黯然失色。

由于倭寇犯境骚扰,明朝廷采取了海禁政策,严格限制外国商船来华贸易,仅允许部分国家以“朝贡”形式来华。宁波港主要接待日本的贡船。连带这座城的名字,也为避国号之讳,改为宁波,取“海定则波宁”之意。

时间进入19世纪。彼时的列强,在数次工业革命之后,更加迫切希望打开中国大门。第一次鸦片战争之后,宁波被辟为“五口通商口岸”之一,于1844年正式开埠。但如果从1701年英国东印度公司首次要求宁波开埠算起,这场“单相思”已经跨越了将近150年。

“这是一场屈辱中的近代转型,也是一场改变中国命运的被迫开放,客观上促进了宁波等沿海城市的经济发展和社会变革,加速了中国的近代化进程。”王结华说。

就在开埠60多年后,辛亥革命以降,港城宁波达到前所未有的鼎盛,并一度以人数优势“占领”上海滩,宁波话中的“阿拉”永久地渗入沪语方言。1916年,孙中山先生在宁波发表演说,开篇直言:“宁波风气之开,在各省之先……”

千年跌宕如一梦,东方风来满眼春。

1979年,为上海宝钢配套的北仑10万吨级进口铁矿中转码头主体工程在海上打下第一根钢桩,开启了北仑港区的开发史,宁波港完成了由河口港到海港的历史性跨越。

2005年,浙江省政府和宁波市政府宣布整合宁波港和舟山港。

2006年,宁波舟山港集装箱吞吐量突破700万标准箱,时任浙江省委书记习近平亲自到场启动了第700万箱起吊按钮。

2020年春,习近平总书记到宁波舟山港考察时指出,“宁波舟山港在共建‘一带一路’、长江经济带发展、长三角一体化发展等国家战略中具有重要地位,是‘硬核’力量。要坚持一流标准,把港口建设好、管理好,努力打造世界一流强港,为国家发展作出更大贡献”。

大江大河在这里交汇,国家战略在这里汇聚,殷殷嘱托引发春天的回响——

如今,宁波舟山港的300多条航线连接着20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600多个港口,每天迎来送往货轮近280艘次,货物吞吐量连续15年位居全球第一。

千年烟尘散尽,联通无远弗届。

记者手记

从港口来,向开放去

记者 单玉紫枫

“宁波向海而生,因港而兴”,这是我们耳熟能详的一句话。

然而,或许只有行走在历史现场,才会知道句章故地之上,看似平静的稻田下,曾涌起过多少惊涛骇浪,体味何为大浪淘沙、沧海桑田,也才会珍惜当下的港通天下、海定波宁。

此地,考古八千年,开埠近200年。其间,人文约两千年。海丝文化、商帮文化、阳明文化、书香文化在这里集聚融汇、交流互鉴,生发出属于这座世界级港城的夺目光彩。

从句章古港到世界中心,一脉千年。港城文明,到底给宁波带来了什么?

不妨把时针拨到2024年小满节气这一天——

上午6时,晨光熹微,宁波舟山港梅山港区已是一派繁忙。在5G+港机远控室里,龙门吊司机李丽指挥着远控龙门吊,神情专注,镇定自若。数百米外的堆场处,20多米长的龙门吊车精准移动、装箱作业。

这里有着全国规模最大的港口5G专网、全国规模最大的5G+远控龙门吊集群。此前,在全国远控龙门吊邀请赛中,初出茅庐的李丽技惊四座,一举斩获第二名,让这位20岁出头的姑娘圆了大国工匠梦。

镜头拉远。此刻,在世界的另一头,“一带一路”上的希腊比雷埃夫斯港,正摸着“梅山港区”的石头过河——

原来,梅山港区在转型升级过程中形成的操作方案、实施经验,已成为一套完整“传统码头升级”标准,中国移动以梅山港区为模板,在万里之外的比雷埃夫斯港进行了复制。

镜头回到北仑。10个小时前,几名身着Cosplay服饰的年轻人刚刚走出中国港口博物馆,他们意犹未尽地讨论着“永远漂浮”港口生活周,更对博物馆里的实景解谜感到新奇。

“‘永远漂浮’取自航运术语,也是港口的本质特征和深层象征,传递了一种乐观自由、永不放弃的精神。”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中国港口博物馆馆长冯毅说。

这一天,港城神韵与国际风范跨时空交汇,令人心驰神往。而这只是宁波无数个日子中的一天。

正如这里既能上演“东方大港”的动人舞剧,也可以穿越千年,定格“战国羽人竞渡纹铜钺”的史诗一瞬,动静相宜,美美与共,早已深深融入这座港城的日常图景——

这是底蕴深厚的海上丝绸之路“活化石”才有的优势。

港口,不仅诉说着城市从哪来,更昭示着城市将往哪去。宁波之所以成为宁波,当下之所以敢于剑指“海洋中心城市”,根本原因,就在于甬人独特的精神品格。

习近平总书记在浙江工作期间曾说过,“宁波人亦文亦武,文是院士,武是商家,文武相济,大事必成”“如果说港口是宁波最大的资源,那么,开放应当是宁波最大的优势……”

寥寥数语,道尽宁波以港兴商、经世致用的人文走向,更是绵延万里海岸线上辨识宁波的精神密码。

上下千年,纵横万里,坐拥世界大港的宁波,总是人来人往。但人们深知,开放进取的城市精神品格,才是四明大地看不见的主角。

专家说

城纪千年,港通天下

刘恒武 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教授、宁波市文化研究会副会长、浙江省历史学会理事

王结华 国家水下文化遗产保护宁波基地主任,宁波市文化遗产管理研究院首席专家、研究员

宁波,书藏古今,港通天下。

在地理区位上,宁波近似于东亚海域世界的几何中心,与我国的渤海湾和珠江口、日本大阪湾、韩国江华湾之间的里程均十分接近。

在自然条件上,宁波其城,西以四明山为枕靠,南以天台山为屏藩,北以杭州湾为前往苏沪的海上通衢,东以舟山列岛为远赴外洋的天然栈桥;宁波其港,通江达海,山环岛拱,与舟山诸港毗连一体,组合联动,深海岸线资源在国内首屈一指。

宁波境域的港城建设史,可以追溯至距今两千多年的战国时期。历经漫长的新石器时代和先越文化时期,宁波所在的四明三江地区,先民聚落虽星罗棋布、此消彼长,但聚落级差并不明显,作为聚落高级形态的城市尚未出现。直至战国时期,句章诞生于余姚江畔,方开今日宁波境域港城建设之先声。

秦汉王朝以郡县区划天下,在越国故地置会稽郡,会稽东部海滨下设句章、鄞、鄮三县,自此甬上三邑西、南、东各居一方,初成鼎立格局。句章之西另设有余姚县,与句章同处余姚江流域,是甬上三邑连接内陆腹地的空间节点。

三县相较,句章的水上交通最为便捷,西可循余姚江深入内地,东可顺甬江远出海上,俨然一座扼守水路要津的海疆重镇。

隋朝一统南北以后,于开皇九年将鄞、鄮、余姚三县并入句章一县,自此之后,四明三江地区三邑鼎立的局面不复存在。唐代武德四年,析句章置鄞州,将句章、鄞、鄮故地划隶鄞州,宁波历史上第一次出现了辖县建制,但历时短促,武德八年即将鄞州降为鄮县。唐代开元二十六年,经江南东道采访处置使齐瀚奏请,始分越州(治今浙江绍兴)鄮县置明州,州名取自境内四明山之“明”。

明州屹立于东海之滨,是唐代两浙沿海最早望见启明星的州城。由县升州,居高统合,单极集中,显然更有利于四明海滨、三江流域的人力、物力和财力的高效调集与均衡配置。

唐代长庆元年,时任明州刺史韩察主持营建子城,这是宁波港城发展史上里程碑式的重大事件。易治之后的明州,依港立城,以城兴港,城与港相合,港与城相成,港城之间的嵌合程度前所未有、依存关系更为密切。

唐代大和七年,时任鄮县县令王元暐主持修建它山堰,引四明山之水入明州城,保证了这里的淡水供应。从9世纪40年代起,大唐海商开始以明州为海上交通枢纽,逐渐主导了东亚地区的航海贸易。唐代末年,时任明州刺史黄晟主持修筑罗城,奠定了嗣后1000多年宁波三江口内外双城的基本框架。

宁波由此实现了由海疆边城到海交重镇的涅槃,子城则自此成为宁波地理坐标的中心点。

入宋以来,江南渐成中国最富庶的地区,为明州港城的繁荣提供了经济基础。北宋初期,宋廷在明州设市舶司。在相当长的时段里,明州市舶司专控对日本和高丽(今朝鲜半岛一带)贸易,明州的东亚枢纽港地位在行政层面上得以加强。从罗城东渡门到灵桥的江厦地带,逐渐形成一个诸种设施完备的港区。

这一区域不仅有精心营造的码头,还有修造船场、来安亭、天后宫,来安门(东渡门南、灵桥门北)内的市舶司衙署和市舶库可以被视为港区空间向城内的延伸区域,市舶司与灵桥门附近的街巷则是港区与城内厢坊的接合处。三江口港区虽然位于城下江滨湫隘之所,但作为东亚海域物流、资金流与信息流最大的集散场之一,是两宋至明清时期我国东南沿海最具开放性与流动性、活力充溢的一方天地。

在海路交通上,三江口主港、浃江口(即今镇海口、甬江入海口)辅港和当时的舟山外港三位一体,形成联动,往来明州(庆元)的海舶以三江口为启航和登陆的城下港埠,以镇海口为出海和寄碇的滨海津门,以普陀山为放洋和接引的此岸玄关。宋元时期的宁波—博多航线,成为东亚“海上丝绸之路”的干线。在内河航运上,由三江口向西,可循浙东运河深入内陆腹地,再经杭州沿江南运河抵达太湖周边。宋元时期的宁波一杭州水路,则是江南河海物流网络的要道。

元代宁波(时称庆元)与广州、泉州并列为航海贸易三大港,是当时中国南方对日本、高丽海上商贸往来的门户。

经历了宋元的繁荣期,在郑和下西洋之后,我国海上贸易因明朝海禁政策的钳制而趋于沉寂。18世纪中期以后,清政府实行闭关政策,宁波航海贸易受到更大的限制。

1842年中英签订《南京条约》,宁波被列入“五口通商口岸”,来到宁波的西人在三江口北岸按照欧洲城市样板建起一个面貌全新的居留地,被当时的宁波人称为“老外滩”。这片比上海外滩的形成早得多、规模也小得多的初代外滩,夹杂着西人强行植入的市政元素与景观样貌——新式马路、欧风洋楼、轮船码头,宁波由此开始经历由传统港城到近代港市的脱胎换骨。严信厚、虞洽卿、叶澄衷、包玉刚……一代又一代宁波人在老外滩沐浴新风,再从老外滩码头坐上驶往沪上的客船,逐步建起一个又一个的商业王国。

春去秋来千百度,潮起汐落几多回。

前尘故事俱已往,港城风华永映辉。

2024-06-03 从句章古港 到世界中心 1 1 宁波日报 content_156356.html 1 3 一脉 千年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