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崔小明

8300年前，在太平洋西海岸古宁波湾畔的井头山脚下，一群先民依山而居，枕海而眠。他们或上山围猎，或踏浪捕鱼，或追鲛寻贝，过着简单纯真的原始生活。沧海桑田春色换，斗转星移几度秋。繁衍生息数百年后，随着海平面的快速上升，他们赖以生存的家园被海水淹没。如此，这群先民像流星划破夜空，留下一片璀璨后，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

2013年，一次建造厂房之前的地质钻探中，深埋地下数米的贝壳和其他木头、骨头、陶片等杂物被带出了地面，引起正在负责河姆渡文化田螺山遗址发掘的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史前研究室主任、研究员孙国平的关注。他以敏锐的眼光和执着的努力顺势而为，费十年之功，带领考古专家将这群先人的生活场景发掘出来。

这就是井头山遗址，中国沿海年代最早、埋藏最深、保存文物最丰富的一处海岸贝丘遗址！

自此，河姆渡文化研究取得了五十年间的一项重大突破，宁波人文历史被大大提前，中华海洋文明史也被改写！

探寻中华海洋文明之源，我们首站选在井头山遗址。

昨天，我们采访小组再次来到井头山遗址考古现场。遗址位于宁波市所属的余姚市三七市镇，车水马龙的61省道从旁边穿过。赫赫有名的河姆渡遗址距此8公里，地下保存完好的河姆渡文化代表性聚落——田螺山遗址距此2公里。

正值初夏时节，花红柳绿，草木繁茂，到处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这次中华海洋文明探源大型采访行动的总顾问孙国平正在井头山遗址工地等候我们。这位执着于史前考古30多年的祖籍宁波慈溪的考古学家，对我们这次采访活动高度重视，并给予全力的支持。他不但提出了许多真知灼见，还亲自帮我们联系全国各地的知名专家，为这次探源行动提供高端支撑。

“看，井头山周边现在是成片的厂房、轰鸣的机器，还有绿油油的田野。谁能想到，8000多年前，我们今天站立的地方波浪翻滚、汪洋一片，这真是现实缩略版的‘沧海桑田’啊！”孙国平的开场白，一下子把我们带入8000多年前的新石器时代。

海连山河 陆缀家园

“在历史长河中，农耕文明的勤劳质朴、崇礼亲仁，草原文明的热烈奔放、勇猛刚健，海洋文明的海纳百川、敢拼会赢，源源不断注入中华民族的特质和禀赋”。习近平总书记的重要讲话，深刻揭示了海洋文明对中华民族精神特质形成发展的重要意义。

作为世界上最早的“海边人家”之一，井头山人创造了怎样的海洋文明？

“先民们早在8000多年前就开始适应海洋、利用海洋，而且体现出了高超的智慧、能力和技术。”孙国平说着，带我们走向遗址不远处的文物标本库房。这两年，通过对一期考古发掘的研究可以判断，井头山人生活在距今8300年到7800年间。根据当时的生产力水平和遗址范围推测，这个族群人口不到100人，生活区域大概2万平方米。一期发掘出来的主要是井头山人的生活废弃物，也就是考古界所说的贝丘堆积。

“可别小看这个‘垃圾场’，里面出土的东西蕴含了数不清的文明密码和历史信息。”

说话间来到了标本库房，孙国平轻轻推开大门，阳光随之而入，原本暗沉的库房顿时明亮起来，映入眼帘的是无数的陶片、动物骨头、石器、骨器、木器，还有仿佛进入海鲜市场的一筐筐贝壳……让人目不暇接。

“大海蕴藏着数不清的宝藏。井头山人勇敢地向大海求索，当时村落就安置在离海水很近的山坡上，吃的食物绝大部分来自村落附近的海边，生产工具和生活器具很多也是探海、赶海用的船桨、木棍、背篓、鱼镖、渔网等，处处呈现出浓厚的海洋氛围和渔猎经济特色。”孙国平首先带我们了解井头山人创造的生产工具。装满了水的玻璃器皿中，以浸泡方式保存着数件船桨。“虽然现在看上去带点灰褐色，但刚出土的时候，这些船桨几乎是木头本色，砍劈琢磨得比较平直规整，可见当时木材加工工艺技术之精细。”“有船才会有桨。它们充分说明井头山人不仅能制造独木舟，而且能到近海开展海洋捕捞，这是海洋文明最具标志性的特征。”孙国平补充说。

除了近海航行，井头山人还会用石头和木头加工制作出带木柄的石斧、石锛、石凿等组合工具，用来营建房屋、开展渔猎采集，还用他们灵巧的双手采收芦苇、竹子编织箩筐、渔网，用于捞鱼装贝。井头山人下海进行采集、打鱼的工具丰富多样，用鱼骨打磨制作的带倒刺的鱼镖细巧尖锐，是海洋捕捞的利器。靠山吃山，木器也是井头山遗址出土遗物的一大特色，带销钉的木器、带卯孔的斧锛类石器的刀形木柄、木矛、木碗、木梭形器等，在之前的河姆渡文化遗址中从未见过，说明8000多年前井头山人木作加工技术已经达到难以想象的熟练程度。

山河互联 人海和谐

文明是使人类脱离野蛮状态的所有社会行为和自然行为构成的集合。

说起原始人的生活，在很多人的印象中是“茹毛饮血”的样子。那么，井头山人收获的海鲜是否都是生吃的？

“不是这样的，我们来还原一下他们的日常生活，大家就明白了。”孙国平边说边带我们继续参观。他说，井头山人把山上的猎物和海中的渔获带回家后，贝壳类食材会进行清洗，鹿、野猪会切块，有些海鱼还会刮去鳞片。“看，这是带锯齿的骨器，根据我们初步分析，这可能是用来刮鳞片的。”孙国平指着一件别致的出土器物说。食物初步处理完，井头山人接着进行烹煮。孙国平指着一件架在三只陶支脚上的宽腹圜底的陶器介绍：“这叫陶釜，就是‘破釜沉舟’的釜，相当于今天我们做饭的‘电饭锅’，井头山人就是用它烹肉煮贝。”孙国平通过观察发现，井头山人用的釜比河姆渡人的要大很多，主要是因为当时的海鲜块头大。“生蚝比一个手掌还大，锅小了根本放不进去。”孙国平一边拿手掌和贝壳比较，一边笑着说。“鲜掉眉毛”的海产品煮熟后，井头山人会分餐而食，食具有大有小，小的盆碗多用于一人单独食用。

“这些器物是陶盆，轮廓和形状与今天的盆差不多。井头山人吃饭的时候，每个人跟前放一个，用于分装海鲜。当时的食物资源相对于很少的人口来说，已经非常丰富了，但由于季节变化，尤其是在寒冷的冬季，也可能出现食物短缺的情况。因此，发掘中也出土了一些橡子、麻栎果等干果储藏品，尽管味道不好，但在食物紧张的情况下，井头山人也会把储藏的干果去壳磨粉用于充饥。”孙国平说。人们在电视里看到，原始人吃贝类海鲜时拿着石头砸，但从出土文物看，井头山人的吃法没这么简陋。“我们发掘出很多用动物肢骨打磨而成的骨匕，井头山人的主要食物是生蚝、牡蛎等，这些贝类不容易打开，他们因地制宜，制作了灵巧实用的骨匕。”

“前几天，我刚在附近一家饭店吃过生蚝，也是用小刀撬开的。”孙国平感慨，井头山人的部分工具延续了数千年，后人至今仍在使用。

在标本库房里，我们还看到了很多简易茶杯状的小件陶器。孙国平说，这可能是井头山人用于喝茶水的杯子。饱餐一顿后，大家坐下来喝杯水休憩一下，聊聊家长里短，讨论一下部落的大事小事，这就是井头山人的生活日常。

美感萌发 神意初悟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井头山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乘舟弄潮，闻风听浪。猎获成功，可以大快朵颐，享受山珍海味，但有时候也要面临一些饥饿伤病。尽管这样，他们在精神上已经开始追求诗意家园、神灵崇拜。

“你们看，井头山人使用的陶器开始有了不少纹饰，有绳纹、浅方格纹、横向篮纹、锯齿纹、蚶齿戳印纹……部分陶器表面装饰有红衣或黑衣，并出土了少量简单图案的彩陶。”孙国平一一为我们介绍。原始人在陶器上描绘的这些几何图样，是新石器时代典型的陶器纹饰，看上去并无具体含义和内容。但著名学者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中却认为，新石器时代的这些纹饰，“抽象中有内容，感官感受中有观念”，应该看作是人类美感的萌发，对艺术史和审美意识的研究非常有意义。

更让人惊讶的是，井头山人已经开始使用生漆来美化或者保护器物。两件出土漆器，一件是木棍，另一件器形残缺，但有可能是类似古筝这类乐器的腔体。经浙江大学文物保护材料实验室鉴定，这两件漆器距今8200年左右，基本可以断定是中国甚至世界上最早的漆器。

“这上面的漆是哪来的，难道井头山人已经会加工漆？”记者问。

“应该是用生漆涂上去的。四明山一带树林里有不少漆树，从树上直接取下来的生漆，是天然黏合剂和防腐材料。”孙国平说。

除此之外，井头山遗址还出土了中国最早期的乐器——骨哨和螺哨。这些哨最初可能用于围猎时驱赶野兽，后来渐渐成为人们的娱乐工具。

探源采访即将结束，记者们仍觉得“不解渴”。确实，井头山人还有很多生存之谜有待解码，他们的独木舟是什么样的？住的干栏式建筑和河姆渡人的一样吗？这些问题，二期发掘有望找到答案。但即使现有的这些文明成果也足以让人叹为观止，在年代那么久远、生产力非常低下的时代，井头山人顺应自然、道法自然，凭借着勤劳和智慧，为人类社会开创了了不起的文明图景。他们乘舟弄潮的精神，激励了一代又一代人接续努力，推动海洋文明走向深蓝。

本版选用的井头山遗址出土文物照片，除“带支脚陶釜”由宁波市文化遗产管理研究院提供外，其余均由陈斌荣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