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潇潇
生活,在相对中。
1984年夏天,我住进五楼顶层套房。五层在当时的奉化城区绝对属于高楼,在目力所及范围内,只有一幢六层机关宿舍楼,也是当时奉化的最高宿舍楼。在五楼南阳台一站,县学最后的遗存孔圣殿就在眼皮底下,目光越过它的屋脊向南,田畴井然,远山青青,可谓一望无际。在北阳台一站,连绵屋舍,直至锦屏山如绿屏挡住视线。那时家家户户都没用上空调,白天上班,晚上在家,南来的风凉爽湿润,把暑气吹得精光。无风时,吊扇缓缓转动,也能安然入睡。早上起来,上班前把卧室的厚窗帘拉得密密实实,把门关得铁紧。中午回家午休,昨晚的凉意犹在。等到气温渐渐升高从闷热中醒来,恰是上班前一刻钟的自然醒。那一段多么美好的时光,至今我仍念念不忘。数年后,前后高楼如雨后春笋长出,视野变得狭小,再无南风劲吹,也再无凉爽夏天。
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读大学时,学生寝室连风扇都没有,但楼前是低矮的围墙,围墙外是田野、小河和大江。田野芬芳,江风湿润,不记得有热得睡不着的时候。当暑假返家,几户人共住石库门墙门内,二楼的西厢房一到中午就开始像蒸笼,午睡时把身子钻到床底下去,再加电扇,也只得短暂的凉爽。于是,怀念起校园学生宿舍,有一个暑假约几个同学在那里度过。几个人占据着偌大的一幢宿舍楼,在午后的江风中大睡慵懒无度的午觉,在午夜的屋顶星空下侈谈虚无缥缈的人生理想,而平时挤挤挨挨的公用盥洗房成为阔绰的私用空间,在哗哗水龙头下享受无拘束的舒畅。
那一年搬入新办公大楼,大楼有中央空调。夏天我喜欢把空调温度设得高一点,冬天则设得低一点,遵循的原则是调节至与室外温差的低限。而不少人的办公室温度往往设得与室外温差悬殊。他们进了我的办公室,第一句话往往是:“你没开空调啊?”他们的话没错,有时我就关掉空调,窗户又开一条缝,单是走廊上涌来的空调冷气或热气就足以让我自适。而我进了他们的办公室,说完该说的话就尽早逃离。他们能调低或调高自己室内的温度,而调控不了室外世界的温度,悬殊的内外温差与感冒系数成正比。
在夏天睡前,等空调把卧室打凉,就在南窗开缝,朝北的纱窗关上,木门半掩。于是通夜有凉凉的空气在体肤上微微流动,在设定的同样空调温度下,在空气微微流动与静止状态里,体感是不一样的。有一次与一位友人闲谈,我向他推荐这样一方式。但刚说到打开门,他就马上连连摆手:不要说了,这电费舍不得,我做不到的。他连连摆手且下意识扭过头去的肢体语言,让我无法再说下去。人们总生活在自己的相对认知里,从而匹配以不同的相对温度及感受。
有时睡到后半夜,天下起大雨,气温骤然降低,这时候关掉空调,把朝南阳台的门打开,被自然清新的风吹着的感觉远比吹空调冷气舒适得多。但熬夜刷屏后沉睡的人就没有这样的福分了,一整夜门窗严丝密缝,空气变得混浊,直到催促上班的闹钟响起,才从缭乱的梦中惊醒,急急起床,半眯着眼向洗手间冲锋,甚至出门后才记起忘了关掉空调。
在同一片天空下,并没有绝对的生活,人仅存活在各自的相对生活里,包括各自的相对温度、相对空间,还有相对的其他什么,而它们的形成主要取决于自己有意或看似无意的相对选择,人的相对的外在生活姿态源于其相对的内在生活态度。